肃州城仿佛一头被风沙啃噬了千万年的巨兽,疲惫地卧在西北大地的尽头。
七月骄阳是悬在头顶的一口烧红的铁锅,毫不容情地倾泻着酷热。
干燥的狂风卷起漫天黄尘,鞭子般抽打着城外黑压压的军阵,旗帜在浑浊的风中狂乱翻卷,发出猎猎的呜咽。
肃州大营辕门外,刘锦棠按刀而立。三十六岁的年纪,眉宇间却已凿刻出超越岁月的冷硬风霜。
他身上的旧甲胄沾满仆仆灰尘,在灼热空气里隐隐蒸腾着汗与铁的气息。
他微微眯起眼,目光穿透滚滚黄尘投向西方——那是新疆的方向,是左大帅口中必须夺回的国土门户,也是此去凶险莫测的征途起点。
沉重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甲叶摩擦,铿锵沉稳。刘锦棠不必回头便知是谁。
整个西征军,唯有左大帅的脚步,能踏出如此磐石般不可撼动的分量。
“毅斋,”左宗棠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风沙的呼啸,稳稳传入刘锦棠耳中。
他走到刘锦棠身侧,同样凝望着那片被黄尘遮蔽的远方天际,手中紧握着一面卷起的令旗,旗杆深褐,饱经风霜。
“看这风沙,是凶兆,亦是吉兆。凶者,前路艰难;吉者,天亦助我荡涤妖氛。”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转向刘锦棠年轻而刚毅的侧脸,将手中那面沉甸甸的令旗递出,“新疆门户,在此一举。先锋之任,千斤之担,老夫交予你了。”
“锦棠领命!”刘锦棠单膝跪地,声音斩钉截铁,双手高举过头,稳稳接住那面象征西征先锋、凝聚着万千重托的令旗。
旗杆入手沉重冰凉,仿佛左帅如山岳般沉甸甸的信任与期望,瞬间压在了他的肩头,也点燃了他胸中那团灼热的火焰。
左宗棠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重重按在刘锦棠肩甲上。
那力道透过冰冷的铁甲,传递着千钧的嘱托。
“记住,此去非为浪战。首战即决战!要打出我王师的威风,更要打出收复故土的决心!让那些盘踞西域的宵小看看,什么是煌煌天威!什么是破釜沉舟!”
“大帅放心!”刘锦棠抬起头,眼中锐光迸射,如同出鞘的利刃,“首战即决战!锦棠此去,必以雷霆之势,荡平前路,不负大帅重托,不负国家厚望!”
他霍然起身,手中令旗迎风一抖,赤红的旗面哗啦展开,在漫天黄尘中猎猎飞扬,像一团不屈的火焰。
“好!”左宗棠眼中精光暴涨,猛地一挥手,“时辰已到!拔营!”
苍凉的牛角号呜咽着撕裂燥热的空气,低沉而悠长,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召唤。
肃州城外,早已整装待发的先锋营骑兵闻令而动,瞬间化作一股奔腾的铁流。
马蹄叩击着干裂的土地,扬起更高更浓的烟尘,遮天蔽日。
无数翻飞的马蹄、闪亮的矛尖、沉默而坚毅的面孔,汇成一股决然的洪流,冲出肃州这座巨大的门扉,向着西方那片未知的、燃烧着的焦渴大地,滚滚而去。黄沙扑面,刘锦棠一马当先,手中令旗所指,便是全军锋芒所向。
那面赤红的旗帜,在弥漫的沙尘中,倔强地燃烧着。
塞外的酷烈,是肃州城下无法想象的炼狱。离开肃州仅仅数日,大地已彻底褪尽了最后一丝温润。
目光所及,只有无边无际、死气沉沉的黄褐色戈壁。
沙砾在毒辣的日头下蒸腾着扭曲的热浪,每一口吸进去的空气都滚烫干燥,像无数细小的砂纸刮擦着喉咙。
水囊早已干瘪,挂在马鞍旁轻飘飘地晃荡。
嘴唇干裂出血,凝成紫黑色的痂,又被新的血丝洇开。
马匹喷着灼热的白气,鬃毛被汗水和尘土黏成一绺绺,步伐沉重。
刘锦棠舔了舔干裂出血的下唇,舌尖尝到一丝咸腥的铁锈味。
他勒紧缰绳,胯下战马焦躁地打了个响鼻。
他极目远眺,前方依旧是单调得令人绝望的戈壁滩,几丛枯死的骆驼刺在热风中簌簌发抖,如同大地残存的几根骸骨。
“大人,”身旁亲兵队正王德榜的声音嘶哑,同样被风沙磨砺得粗糙不堪,他指着远处一道低矮、如同趴伏巨兽背脊般的土梁。
“过了那道坡,就是星星峡地界了。按老向导的说法,算是真正踏入新疆的门槛儿了。”
“星星峡…”刘锦棠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那道沉默的土梁。
阳光直射在土梁顶部,形成刺眼的白亮光带,而下方的阴影则显得格外幽深,仿佛藏着未知的凶险。
一种常年征战淬炼出的直觉,如同冰冷的细针,悄然刺入他的神经末梢。
那土梁的轮廓,那过于死寂的氛围,都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传令!全军戒备!斥候前出,仔细搜索那道坡梁两侧!要快!”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驱散了士兵们因酷热和疲惫而生的昏沉。
命令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沉闷的马蹄声中,几骑剽悍的斥候脱离大队,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那道死寂的土梁疾驰而去。
先锋营整体的速度也随之放缓下来,士兵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长矛、马刀,或是检查着鸟铳的火绳与药池。
空气里弥漫的除了干燥的尘土味,更多了一丝绷紧的、令人窒息的紧张。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追随着那几骑斥候越来越小的背影,心悬在了嗓子眼。
时间在灼热的死寂中艰难爬行。就在斥候小队的前锋堪堪接近土梁底部那片乱石滩涂的刹那——
“砰!”
一声突兀、清脆、撕裂空气的爆响,猛地从土梁上方炸开!那声响迥异于清军熟悉的鸟铳或抬枪的闷响,更加尖利、迅疾,带着一种陌生的穿透力,瞬间击碎了戈壁的沉闷。
声音未落,冲在最前面那名斥候骑手,身体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整个人猛地向后一仰,随即软软地从马背上栽落下来,滚入灼热的砂石之中。
他座下的战马惊惶地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
紧接着,土梁之上,一排密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爆响连成一片!如同夏日骤降的冰雹,狠狠砸在干燥的戈壁上。
“砰砰砰砰砰——!”
浓密的、带着刺鼻硫磺味的白烟瞬间从土梁顶部的乱石和枯草间喷涌而出,弥漫开来,勾勒出一个个模糊而致命的身影。
一道道灼热的铅弹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狠狠扎入猝不及防的先锋营骑兵队列!
惨叫声、战马濒死的悲鸣、金属穿透血肉的闷响……刹那间在队伍前方爆开!
十几名骑兵几乎在同一瞬间被击中,如同被割倒的麦秆般纷纷落马。
鲜血在干燥的沙地上迅速洇开,变成深褐色,又被滚烫的地面贪婪地吸吮。
空气中顿时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混合的刺鼻气息。
“敌袭!是安集延人的火枪队!”王德榜嘶声怒吼,目眦欲裂,猛地拔出腰刀。
整个先锋营的队伍像被投入沸水的油锅,瞬间炸开。
战马受惊,在狭窄的乱石滩上惊恐地原地打转、跳跃,将猝不及防的骑手掀翻在地。
士兵们慌乱地勒紧缰绳,试图控制坐骑,惊呼声、咒骂声响成一片。
刘锦棠猛地勒住因枪声而焦躁不安的战马,坐骑前蹄高高扬起,他身体绷紧如弓弦,目光死死钉在土梁上那片喷吐着死亡火焰与浓烟的阵地。
那枪声的密集、射程的精准,绝非寻常匪类所能拥有。
阿古柏的“洋枪队”!左帅战前反复提及的、装备着西夷先进燧发火枪的精锐!冰冷的判断瞬间攫住了他。
“稳住!列阵!”刘锦棠的声音如同炸雷,压过了混乱的喧嚣。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雪亮的刀锋在烈日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仿佛能劈开这混乱的旋涡。
刀尖直指前方那片死亡烟幕,“弓箭手、鸟铳手,抢占右侧高坡,压制敌火!
骑兵下马,步队向前结阵,长矛居前,刀盾掩护!快!”
命令如同强心剂,刺入混乱的军阵。训练有素的湘军老底子在这一刻显露出底蕴。
惊魂未定的士兵们在基层哨官、什长嘶哑的吼叫声中,本能地开始执行命令。
弓箭手和鸟铳手们连滚带爬地扑向右侧一处稍高的碎石坡,寻找着任何可能的遮蔽,手忙脚乱地搭箭、装药。
步兵们则咬着牙,用力将惊惶的战马推到队伍后方,挺起长矛,互相靠拢,在乱石滩上勉强竖起一道由血肉和钢铁构成的脆弱屏障。
刀盾手们挤到长矛兵身前,将沉重的木盾或藤牌死死抵在身前,身体蜷缩其后,盾牌缝隙间露出的眼睛,死死盯着土梁上那片不断喷吐火舌与浓烟的死亡地带。
每一次燧发枪齐射的轰鸣,都让这脆弱的防线一阵剧烈颤抖,木屑、碎石四溅,不时有盾牌被强劲的铅弹击穿,带起一蓬血雾和压抑的惨哼。
刘锦棠驻马阵后,脸色铁青如寒冰。他看得分明,土梁上的敌军占据了绝对地利。
那道土梁虽然不高,却像一道天然的胸墙,将安集延火枪手们严密地遮蔽在乱石和枯草之后。
清军弓箭手射出的箭矢,要么软弱无力地钉在坡前乱石上,要么越过土梁不知所踪。
鸟铳的零星反击,在对方密集而精准的燧发枪火力面前,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瞬间就被吞噬。
更致命的是对方火器的射速!清军的鸟铳装填繁琐,往往打出一枪,对方已经射来两三枪!
每一次齐射,都像一把无形的镰刀,狠狠扫过清军仓促结成的阵线,不断收割着生命。
一个年轻的士兵蜷缩在破损的藤牌后面,身体筛糠般抖动着。
他双手死死攥着一柄腰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刀从鞘中拔出来。
每一次燧发枪的齐射轰鸣,都让他浑身剧震,眼中是纯粹的、被死亡攫住的恐惧。
旁边一个满脸络腮胡、额头带着陈年刀疤的老卒,背靠着半块风化的巨石,粗重地喘息着。
他死死盯着土梁上那片致命的烟雾,浑浊的眼中,那曾经在无数次血战中淬炼出的凶悍光芒,此刻竟也微微黯淡下去,蒙上了一层沉重的、近乎绝望的阴翳。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娘的…这枪…太快了…太快了…”
恐惧如同无形的瘟疫,在燧发枪每一次致命的齐射后,便在这支被压制在乱石滩上的先锋营中蔓延一分。
士兵们紧紧挤在一起,仿佛这样能汲取一丝虚幻的安全感。
每一次铅弹撞击盾牌或穿透人体的闷响,都让这绝望的压抑更深一层。
伤亡在无声地扩大,滚烫的沙地上,深褐色的血迹如同恶毒的花朵,越开越多,越开越大。
土梁上,透过弥漫的硝烟,隐隐传来安集延士兵带着嘲弄意味的呼哨声,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清军士卒濒临崩溃的神经。
不能再等了!刘锦棠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扫过一张张沾染血污、写满惊惶与绝望的脸孔,扫过地上那些迅速冷却、被黄沙半掩的同袍遗体,最后定格在土梁上那片不断喷吐死亡的烟雾。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暴怒、决绝与巨大责任的岩浆,在他胸腔深处猛烈地翻腾、冲撞。左帅的嘱托——“首战即决战!
破釜沉舟!”——如同洪钟大吕,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就在此时,后方传来一阵更大的骚动。一个惊恐到变调的声音尖叫起来:
“挡不住!挡不住了!退吧!大人,退吧!”伴随着这声嘶喊,几名被恐惧彻底压垮的士兵竟真的丢下了手中的武器,转身就想往后方的乱石堆里逃窜!
这溃退的苗头,如同点燃了刘锦棠胸中那团炽烈熔岩的最后引信!
“呛啷——!”
一声清越震耳的龙吟响彻战场!刘锦棠手中的腰刀化作一道刺目的寒光,如同闪电般劈落!
目标并非逃兵,而是他身侧那杆高高擎起的、象征着他身份与指挥权的“刘”字先锋帅旗!
“咔嚓!”
坚韧的旗杆应声而断!那面在肃州城外被左帅亲手授予、在数日风沙征尘中依旧倔强飘扬的赤红帅旗,如同折翼的巨鸟,沉重地摔落在滚烫的沙砾之上,溅起一蓬尘土,瞬间被马蹄和人脚践踏得污秽不堪。
这石破天惊的一刀,如同定身法咒,让战场上所有的喧嚣、惨叫、枪声都仿佛瞬间停滞了一瞬。
无论是准备溃逃的士兵,还是咬牙坚守的士卒,或是土梁上那些嘲弄的安集延人,所有的目光都本能地被这断旗的决绝一幕死死攫住。
刘锦棠猛地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穿云裂石般的长嘶!
他高举着那柄刚刚斩断帅旗、犹自闪烁着寒光的腰刀,刀尖直指土梁上那片喷吐着死亡火焰的烟雾。
他的吼声如同九天雷霆,带着斩断一切退路的决绝与狂暴,狠狠砸进每一个士兵的耳膜、心脏、灵魂深处:
“都给我听着——!”
“此战即决战!退者斩!进者生!”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烧红的烙铁,狠狠扫过那些因断旗而呆滞、因吼声而震颤的面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铁蒺藜:
“帅旗已断!我刘锦棠在此!有进无退!今日此地,唯死战尔!随我——杀!”
最后一个“杀”字出口,如同点燃了沉寂千年的火山!
刘锦棠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如同离弦的血色怒箭,四蹄翻腾,卷起滚滚沙尘,竟独自一人,朝着那片吞噬了无数生命的燧发枪阵地,决绝地发起了冲锋!
他伏低身体,紧贴马颈,腰刀平举,刀尖直指前方,整个人与马化作一道撕裂死亡地带的锐利锋芒!
“杀——!”
亲兵队正王德榜第一个反应过来,眼珠瞬间血红!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猛地一磕马腹,紧随着那道一往无前的身影狂冲而出!
“杀啊!跟着大人!”
“杀——!”
那被压抑到极致的恐惧,那濒临崩溃的绝望,那同袍惨死的悲愤,那断旗明志的决绝,还有主将身先士卒、以命搏命的疯狂……
所有的一切,在刘锦棠这孤身冲阵的瞬间,被彻底点燃、引爆!如同干透的柴薪遇到了最猛烈的火星!
残余的湘军老兵们最先被点燃了骨子里的血勇,发出野兽般的嚎叫,挺起长矛,挥舞着大刀,不顾一切地跟着那道冲锋的身影扑了上去!
紧接着,那些被恐惧压得几乎窒息的年轻士兵,也被这狂潮般的决死气势裹挟,血液冲上头顶,眼中只剩下疯狂的血色,嘶吼着,迈开麻木的双腿,踏过同袍的尸骸和滚烫的沙砾,汇成一股决死的怒涛,朝着土梁发起了悲壮的反冲锋!
戈壁滩上,回荡起一片撕心裂肺、震天动地的呐喊!那声音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洪流,竟短暂地压过了燧发枪的轰鸣。
土梁上的安集延火枪队显然被这自杀式的冲锋惊住了。
短暂的混乱后,指挥官声嘶力竭的呼喝声响起,燧发枪的射击声骤然变得更加密集、更加疯狂!铅弹如同疾风骤雨,带着灼热的气流和死亡的尖啸,狠狠砸向冲锋的清军洪流!
冲锋的锋线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由铅与火构成的墙壁!
冲在最前面的士兵如同被重锤击中,身体猛地一顿,随即喷溅着血花向后栽倒。
战马悲鸣着翻滚在地,将背上的骑手甩出老远。
但这一次,没有停顿,没有退缩!后面的人踏着倒下者的身体,嘶吼着继续向前猛冲!
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填补上去。鲜血在冲锋的路上肆意流淌,浸透了沙砾,又被狂奔的脚步践踏成泥泞的紫黑色。
刘锦棠伏在马背上,耳畔是子弹尖锐的破空声和不断响起的惨叫声、落马声。他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土梁,眼中只剩下那片喷吐火焰的死亡区域。
突然,他感觉胯下战马猛地一个趔趄!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液体如同喷泉般溅射到他的手臂和脸上——是马血!
“唏律律——!”战马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悲鸣,前腿一软,带着巨大的惯性轰然向前栽倒!
巨大的力量将刘锦棠狠狠甩了出去!他如同断线的风筝,重重摔在滚烫的碎石地上,眼前一黑,尘土和血腥味瞬间涌入鼻腔。腰刀脱手飞出数步之遥。
“大人!”紧跟在后的王德榜目眦欲裂,狂吼着想要冲过来救援。
刘锦棠猛地甩了甩头,驱散眩晕。他抬起头,正好看到前方几块大石后面,几个安集延火枪手正手忙脚乱地给燧发枪装填火药和铅弹,脸上带着狰狞和即将完成杀戮的兴奋。
距离不过十步!他甚至能看清对方枪管上冰冷的金属光泽和他们焦黄胡须上沾着的火药渣!
求生的本能和滔天的战意瞬间压倒了一切!刘锦棠眼中血光爆射!
他根本不去看掉落的腰刀,身体如同捕食的猎豹般猛地从地上弹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前扑去!
就在最前面那个火枪手刚刚将铅弹塞进枪口、正慌乱地用通条往下捣实的瞬间,刘锦棠已经扑到了他的面前!
“死!”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刘锦棠左手如同铁钳般闪电般探出,死死抓住对方滚烫的枪管,猛地向上一抬!
同时,右拳凝聚着全身的力量和狂怒,如同攻城重锤,狠狠砸在那安集延士兵毫无防护的咽喉上!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那士兵的双眼猛地凸出,嗬嗬地倒抽着气,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刘锦棠毫不停留,就势夺过那杆沉重的燧发枪,将其当作一根巨大的铁棍,抡圆了狠狠砸向旁边另一个刚刚举起火枪的敌人!
“砰!”沉重的枪托带着千钧之力,结结实实砸在对方的太阳穴上!
那安集延士兵连哼都没哼一声,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整个身体如同破麻袋般飞了出去。
第三个火枪手终于完成了装填,惊恐地调转枪口对准近在咫尺的刘锦棠,手指颤抖着扣向扳机!
刘锦棠眼中凶光一闪,不退反进!他猛地侧身,用肩膀狠狠撞入对方怀中!
同时右手成爪,如同铁钩般死死扣住对方扣扳机的手腕,用力一拧!
“啊——!”凄厉的惨叫声中,那士兵的手腕骨被硬生生拧断!燧发枪脱手掉落。
刘锦棠顺势屈膝,一个凶狠的肘击,狠狠顶在对方柔软的腹部!那士兵眼珠暴突,口喷鲜血,身体痛苦地弓成了虾米。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当王德榜和其他几名亲兵终于冲破弹雨赶到这处岩石掩体时,看到的便是刘锦棠浑身浴血、如同地狱魔神般站在三具扭曲的尸体中间。
脚下踩着那支断裂的燧发枪,手中紧握着夺来的腰刀,胸膛剧烈起伏,喘息如同拉动的风箱,眼中燃烧着尚未熄灭的狂暴火焰。
“大人!”王德榜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别管我!杀上去!抢占土梁!”刘锦棠嘶吼着,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汗水和敌人鲜血的粘稠液体,再次举起了手中的刀,指向土梁更高处,“跟我冲!碾碎他们!”
主将绝境反杀、手刃三敌的悍勇,如同最猛烈的火油,彻底点燃了所有冲上土梁的清军士兵!
他们发出震天的怒吼,如同决堤的狂潮,疯狂地扑向那些因近身搏杀而陷入慌乱的火枪手。
白刃战瞬间爆发!长矛凶狠地捅刺,大刀带着风声狠狠劈砍。
失去了距离优势和火枪威力的安集延士兵,在红了眼的湘军面前节节败退。
狭窄的土梁上,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惨叫声、兵刃撞击声、垂死的哀嚎声响成一片。
清军士兵踏着敌人的尸体,踩着滑腻的血泊,不顾一切地向前挤压、劈杀!被践踏的“刘”字帅旗,不知何时被一名满脸血污的新兵颤抖着重新捡起,绑在一支断裂的长矛上。
那残破的旗帜在弥漫的硝烟和血腥中,在无数刀光剑影的搏杀中,竟也倔强地、不屈地重新扬起,如同指引方向的灯塔,引领着最后的冲锋。
当最后一个负隅顽抗的安集延士兵被几支长矛同时贯穿,惨叫着滚下土梁时,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终于压倒了战场上的一切声响,在星星峡这血腥的入口处轰然炸开!
“赢了!我们赢了!”
士兵们挥舞着染血的兵器,嘶哑地吼叫着,脸上混杂着血污、汗水和劫后余生的狂喜,更多的是一种难以置信、亲手撕碎死亡阴霾后的巨大亢奋。
刘锦棠拄着腰刀,站在土梁的最高处,剧烈地喘息着。
汗水混合着血水,从他额角流下,在下巴处汇聚、滴落。
他身上的甲胄布满划痕,沾满了暗红的血迹和黑色的硝烟污渍。
他环视着这片刚刚经历过地狱般搏杀的战场。
土梁上下,尸骸枕藉,清军的土黄号衣与安集延人的杂色服饰混杂在一起,被血泊浸泡着。
折断的兵器、丢弃的火枪、无主的战马在硝烟弥漫的坡下徘徊悲鸣。
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几个还能站着的亲兵围拢过来,脸上带着胜利的激动和未散的惊悸。
王德榜喘着粗气,指着坡下远处戈壁滩上几匹惊慌逃窜的安集延败兵:“大人,要不要追?跑掉了几个探子!”
刘锦棠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顺着王德榜所指的方向望去。
那几匹快马正亡命般向着西方更深处的地平线逃窜,扬起一线烟尘。
他缓缓摇了摇头,声音因剧烈的厮杀和干渴而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穷寇莫追。此地险要,恐有埋伏。
立刻打扫战场,收敛阵亡弟兄,清点火器、马匹!此地不可久留!”
“是!”王德榜肃然领命,立刻转身嘶吼着传达命令。
刘锦棠的目光再次扫过尸横遍野的战场,最后落在那面被重新竖起、在热风中猎猎抖动的“刘”字残旗上。
旗面布满弹孔和撕裂的口子,边缘被硝烟熏得焦黑,那赤红的颜色在夕阳的映照下,却透着一股被鲜血反复浸染、被战火千锤百炼后愈发深沉的不屈。
旗杆被那个新兵用布条和断矛死死捆扎固定着,虽然歪斜,却固执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他一步步走到那面残破的旗帜下,伸出满是血污和尘沙的手,用力握住了那粗糙的旗杆。
旗杆冰冷而坚实,传递着一股沉甸甸的力量。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脚下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投向西方。
夕阳正缓缓沉入遥远的地平线,将无垠的戈壁染成一片悲壮而苍凉的金红。
更远处,暮色正从大地边缘升腾而起,带着塞外特有的寒意,无声地弥漫开来。
星星峡的枪声已经平息,但这仅仅是踏入炼狱之门的第一声叩响。
阿古柏的主力如同蛰伏在暮色深处的巨兽,此刻,必然已嗅到了这场血腥搏杀的气息。
刘锦棠握紧旗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浓烈血腥和硝烟味的冰冷空气,那空气如同刀子般刮过他的喉咙。
旗帜在风中扑打着他的臂甲,发出沉闷的声响。
首战即决战。旗帜已立,血路已开。
这面被火枪撕碎又倔强升起的旗帜,终将插遍天山南北——无论前路还有多少枪林弹雨,多少尸山血海,唯有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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