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绪二年(1876年),深秋。
肃州城(今甘肃酒泉)外,西征大军营寨连绵,旌旗猎猎。
祁连山巅已覆初雪,凛冽的朔风卷着沙尘,抽打着辕门上高悬的“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大旗和“左”字帅旗。
帅帐之内,炭盆驱不散塞外的寒意,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肃杀。
左宗棠,这位年逾花甲、须发花白的湘军统帅,身着厚重的棉袍,外罩一件半旧的石青色行装,正伏在巨大的紫檀木案前。
案上堆积如山的,是军情塘报、粮秣清单、舆地图册,还有几份来自不同方向的、印着不同纹章的信函——它们代表着远在万里之外的觊觎与压力。
昏黄的牛油蜡烛跳跃着,将他嶙峋的身影投射在挂满地图的帐壁上,那影子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苍鹰。
“大帅,”亲兵统领刘锦棠掀帘而入,带进一股寒气,他手中捧着一封火漆封印、形制考究的信函,“英国驻上海领事威妥玛爵士,又有信来。还是那个通译送来的,人在辕门外候着回话。”
左宗棠头也未抬,只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气,目光依旧胶着在摊开的西域舆图上,指尖重重划过天山南北。“念。”
刘锦棠拆开信,快速浏览,眉头紧锁:“威妥玛爵士……还是老调重弹。他说新疆地域辽阔,多为不毛之地,戈壁流沙,取之无益,守之耗巨。阿古柏虽非正朔,但已实际控制南疆大部,与英俄皆有商贸往来,带来‘和平秩序’。他‘恳切建议’朝廷认清现实,接受阿古柏政权存在的事实,或给予某种‘自治’地位,避免生灵涂炭的战争。并警告说,若大清执意用兵,破坏中亚‘力量平衡’,将承担不可预测的严重后果……”
刘锦棠念到最后,声音里已带上了压抑不住的愤怒。
“和平秩序?力量平衡?”
左宗棠终于抬起头,深陷的眼窝里寒光迸射,如同雪峰反射的冷月。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敲击在地图上天山以南那片被标注为“安集延贼寇”(指阿古柏)控制的区域,“阿古柏的‘秩序’,是屠城的秩序!是掠我子民为奴的秩序!是用我同胞的血肉和白骨垒砌他伪朝根基的秩序!”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砸在冰面上,带着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他站起身,走到帐中悬挂的巨大《大清一统舆图》前,指着那片广袤的西域疆土:
“自汉武凿空,班超定远,此地便是我华夏之土!张骞的使节,玄奘的足迹,多少英魂埋骨黄沙,才换来这屏障中原的万里山河!流沙?不毛之地?威妥玛爵士怕是忘了,他们当年跨海东来,眼中的印度,不也曾是‘遍地香料与蛇’的蛮荒之地?如今倒嫌我新疆是流沙了?其心可诛!”
他猛地转身,对刘锦棠厉声道:“告诉那个通译!原话转告威妥玛:新疆,非流沙,乃我华夏千年血脉所系!一寸山河一寸血!阿古柏之流寇,乃英俄豢养以裂我疆土之恶犬!其所谓‘秩序’,刀锋乃用我大清子民之骨磨利!我左宗棠奉旨西征,志在必得!不斩此獠,不涤腥膻,绝不收兵!若有人欲阻我王师,便是与大清为敌!勿谓言之不预!让他滚!”
刘锦棠精神一振,抱拳领命:“末将明白!”转身大步出帐,帐外旋即传来他呵斥通译的洪亮声音和通译仓皇离去的脚步声。
左宗棠胸中怒火未平,他踱回案前,目光扫过另一封装饰着双头鹰徽记的信函——来自俄国驻伊犁领事馆的邀请函,措辞看似客气,邀请他“方便时”赴伊犁“共商边境稳定事宜”。
他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讥诮。俄国人盘踞伊犁已久,与阿古柏暗通款曲,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这“共商”,无异于鸿门宴。
他提起饱蘸浓墨的狼毫笔,在铺开的八行笺上奋笔疾书,笔锋如刀,力透纸背:
俄国领事阁下勋鉴:
来函奉悉。本大臣奉天子命,整军经武,专为荡平新疆叛逆,规复旧疆。凡我大清疆域之内,不容有僭号窃据之伪朝!阿古柏者,浩罕流寇,恃洋人枪炮,荼毒我民,罪不容诛!贵国若视此等屠夫为‘秩序’之象征,则我大清王师所至,犁庭扫穴,廓清寰宇,便是这片土地新的、也是唯一的秩序!伊犁之事,自有公论,待南疆底定,本大臣自当亲临,与贵国‘共商’!
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 左宗棠
写完,他掷笔于砚,墨点飞溅。“即刻用六百里加急,送往伊犁俄国领事馆!要让他们最快看到!”
**第二章:暗流汹涌与雷霆之怒**
时间在紧张的备战中流逝。
左宗棠坐镇肃州,如一台精密的机器高速运转:协调各省协饷、督办兰州机器局赶制枪炮、调集粮草经河西走廊艰难西运、整训湘军楚军及招募的当地回勇、派小股精锐前出侦察。
他深知,要在远离中原腹地的万里之外作战,后勤与情报是命脉。同时,他从未停止利用一切渠道,向外界揭露阿古柏的残暴本质和英俄的险恶用心。
他将搜集到的阿古柏屠戮百姓、强征暴敛、贩卖人口的确凿罪证,连同自己痛斥其伪政权非法性的檄文,通过商路、秘密信使,甚至利用西方传教士和有限的外国访客(如探险家),尽力散播出去。
他深知国际舆论的重要性,即便在这信息闭塞的西北边陲,也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哪怕这声音在列强的傲慢面前显得微弱。
“大帅,京师转来的邸报。”幕僚将一份公文呈上。左宗棠快速浏览,上面多是朝中关于“海防”“塞防”之争的余波,以及一些官员对西征耗费巨大的质疑。
他眉头紧锁,但目光坚定。这些噪音动摇不了他的决心。
真正让他心头蒙上阴影的,是来自伊犁和喀什噶尔方向的密报。
线人拼死送出的消息显示,俄国在伊犁增兵,并加紧向阿古柏输送军火;
英国则通过印度通道,为阿古柏提供贷款和顾问,甚至帮助其训练军队。
英俄两国的触角,在新疆这片土地上,正贪婪地交织、深入。
深秋的一个深夜,肃州大营万籁俱寂,唯有帅帐灯火通明。
左宗棠正伏案推敲进兵方略,亲兵刘锦棠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几乎是小跑着冲入帐中,手中紧紧攥着一个沾满泥污、密封极严的细长铜管。
“大帅!京师……八百里加急密件!‘天’字号!”
刘锦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天”字号,意味着最高级别的绝密情报。
左宗棠心头猛地一沉,霍然起身:“快呈上来!”
铜管被迅速打开,里面是一卷薄如蝉翼的密写纸。左宗棠屏住呼吸,就着烛火,用特制药水小心涂抹。字迹逐渐显现,内容却如同晴天霹雳,狠狠炸响在他的脑海!
情报来自他安插在总理衙门机要位置的亲信,冒死抄录传递。内容正是那份震惊朝野、也足以改变新疆命运的,英俄密约,白纸黑字,条款清晰:
俄国承认阿古柏对南疆的统治权,换取英国对其永久占据伊犁地区的默认;双方以天山为界,划分在新疆的势力范围;共同保证阿古柏政权的“稳定”,抵制清廷的收复行动……
“砰!”左宗棠枯瘦的拳头狠狠砸在紫檀木案上!笔架、砚台、镇纸齐齐震跳!那份薄薄的密约抄本,在他眼中瞬间化为毒蛇的獠牙、撕裂国土的利刃!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混合着滔天的屈辱,直冲顶门,让他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豺狼!无耻之尤!”一声低沉的怒吼,如同受伤的猛虎,从他胸腔中迸发出来,震得帐内烛火狂乱摇曳。
“当我大清是俎上鱼肉乎?!裂我疆土,分而食之!此乃国耻!奇耻大辱!”
刘锦棠从未见过大帅如此失态,如此暴怒,连忙上前搀扶:“大帅息怒!保重身体!”
左宗棠猛地推开他,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如同燃烧的炭火。
他踉跄着扑到巨大的西域地图前,手指颤抖着划过天山那条无形的、却被密约定下的分割线,划过被俄国染指的伊犁,划过被英国视为禁脔的南疆……那地图上的山河,仿佛在泣血哀鸣。
“息怒?洋人的刀,都架到脖子上了!再息怒,国将不国!”
他猛地转身,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和迟疑,只剩下玉石俱焚、开天辟地的决绝。“取纸墨来!快!”
刘锦棠不敢怠慢,迅速铺开特制的加长奏折用纸,磨好浓墨。
左宗棠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西北的严寒和胸中的怒火一同吸入肺腑,化作力量。
他提起那支重若千钧的御赐狼毫,饱蘸浓墨,悬腕于纸上。
笔尖凝聚的,是塞外的风霜,是亿万生民的期盼,是国土被分割的切肤之痛,更是一个老臣以身许国的孤忠!
他落笔了。笔锋如刀,力透纸背,带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音,带着气吞山河的悲壮豪情:
“臣左宗棠跪奏,为英俄密谋勾结,妄图瓜分新疆,局势危殆万分,恳请圣上乾纲独断,速颁明诏,授臣全权,刻日进兵,以雷霆之势扫穴犁庭,收复全疆事……”
奏折中,他首先以最沉痛、最急迫的笔触,揭露了英俄密约的惊天阴谋及其对大清的致命危害——“此约一成,则我新疆万劫不复!天山南北,尽成豺狼之窟!祖宗疆土,自此裂矣!”字字血泪,句句惊心。
接着,他痛斥阿古柏的滔天罪行,将其伪政权的非法性、残暴性揭露无遗,痛陈新疆百姓身处水火、翘首王师的惨状。
他再次强调了新疆对国家安全的极端重要性——“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西北臂指相联,形势完整,自无隙可乘。若新疆不固,则蒙部不安,匪特陕、甘、山西各边时虞侵轶,防不胜防,即直北关山,亦将无晏眠之日!”
然后,他详细阐述了早已深思熟虑、反复推演的进兵方略、后勤保障计划,并立下军令状:
“……臣虽老惫,敢不竭股肱之力,以报朝廷?所有粮饷军火,臣当殚精竭虑,多方筹措,断不敢贻误军需。唯求圣明俯允,授臣全权,俾得相机进剿,不受掣肘。臣愿立军令状:不斩阿古柏此獠,不逐俄英之觊觎,不复我新疆全境——臣,左宗棠,提头西行,以谢天下!”
写到最后一句“提头西行,以谢天下”时,一滴滚烫的烛泪,仿佛感应到那冲天的悲愤,不堪重负,从高高的烛台上坠落,“啪嗒”一声,正正滴在奏折末尾那力透纸背的签名“左宗棠”三字之上!
浓稠的红色蜡油迅速洇开,覆盖了墨迹,如同一个鲜红而决绝的血印!
左宗棠浑然未觉,他掷笔于地,发出“当啷”一声脆响!那支饱经沧桑的笔,完成了它最重要的使命。
“刘锦棠!”左宗棠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斩断一切后路的凛然,“将此折,用最快的驿马,八百里加急,昼夜兼程,直送京师,面呈圣上与恭亲王!告诉送折之人,此乃国运所系,身家性命可抛,此折不可失!不可迟!”
“末将领命!”刘锦棠双手捧起那份墨迹未干、烛泪如血的奏折,感觉重逾千斤。他深深看了一眼大帅。
那老人站在巨大的地图前,背脊挺直如孤峰,在摇曳的烛光下,影子被拉得巨大而孤绝,覆盖着地图上那片正被密谋撕裂的、广袤而多难的新疆山河。
帐外,寒风呼啸,卷起漫天沙尘,拍打着帅旗,发出猎猎的声响,如同战鼓擂响前的悲鸣。
一场关乎国家主权与领土完整、以老迈之躯对抗两大帝国的背水之战,随着这份染血的奏折,正式拉开了序幕。
肃州城头,残月如钩,冷冷地注视着这片即将沸腾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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