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桃花岛的风，带着海腥味裹着梅香，吹得人骨头缝里都发暖。梅超风站在山门外的石阶上，手里的软鞭缠了又松，银铃被风吹得轻响——十年了，这熟悉的香，竟让她生出几分怯意。
“还不进去？”苏眉的烟雨剑斜倚在肩头，剑穗上的珍珠串映着日头，“黄老邪在上面弹了三天琴，指节都磨红了，偏说不是等你。”
梅超风摸了摸怀里的红梅帕子，帕角的丝线已有些脆，是当年离开时，黄药师扔给她的，说“桃花岛的东西，迟早要还”。她拾级而上，每一步都踩着记忆里的声响：是少年时练鞭摔下的石阶，是黄药师教她辨药草的石台，是……陈玄风刻过她名字的那棵梅树。
书房的窗开着，琴音从里面淌出来，调子是《碧海潮生曲》，却比往日缓了三分，像怕惊了什么。梅超风站在窗外，见黄药师的鬓角已染了霜，手指在琴弦上滑动时，指节的老茧蹭着丝弦，发出细微的磨砂声。
“既然来了，就别像偷药的耗子。”黄药师的声音没回头，琴音却顿了顿，“那本《断指诀》，你给石无痕了？”
梅超风推门而入，檀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是。断指盟的冤屈已雪，石家的孩子……”
“他比你懂规矩。”黄药师打断她，指尖挑起本摊开的书，正是她当年偷走的《九阴真经》残卷，“你当年若有他一半安分，也不至于……”他没说下去，只是用琴弓敲了敲琴案，“桌上有药，你左臂的旧伤，该换方子了。”
梅超风看着药碗里的褐色药汁，与十年前他给她敷的一模一样。她忽然发现，书案的抽屉半开着，露出里面的红梅帕子，竟有七八块，针脚都像她绣的，却都差了点意思。
二
暮色漫进书房时，黄药师扔给她柄匕首：“去后山挖株‘还魂草’，今晚入药。”
后山的石缝里，还魂草的紫色小花在月下颤。梅超风刚要伸手，却见草旁压着块木牌，上面刻着“阿衡植”——是冯蘅的名字，黄药师的妻子，那个只活在他琴音里的女子。
她想起苏眉说的，冯蘅当年为了默写《九阴真经》耗尽心血，临去前抓着黄药师的手，说“别让孩子们学这些狠功夫”。梅超风的指尖缩回，突然懂了，为何黄药师总骂她“心狠”，却从未真的废了她的武功。
“它认主。”黄药师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提着盏灯笼，光打在还魂草上，“除了阿衡，只有你当年浇活过它。”
梅超风挖草时，指尖触到泥土里的硬物，摸出来一看，是个银质的小鞭，链节上镶着碎梅，正是她十二岁时，黄药师给她打的第一柄兵器，后来练废了，她以为早丢了。
“你当年偷经走后，我在这埋了七天。”黄药师的声音在风里飘，“想着你若回来，总能撞见。”
梅超风的喉咙发紧，刚要说话，山下突然传来喧哗。苏眉提着剑跑上来，裙角沾着泥：“黄老邪！岛上的药圃被人翻了，丢了‘七星草’！”
七星草是解噬心功余毒的药，柳长风虽死，西域还有些中了毒的断指盟旧部，石无痕特意写信来求的。梅超风的软鞭骤然绷紧：“是无影阁的余党？”
黄药师却盯着地上的脚印：“是‘鬼手’秦灭，他的‘分筋错骨手’，踩在泥里是三趾印。”他的眼神冷了冷，“当年他偷了我的《药经》残页，就躲在东海的‘幽灵岛’。”
梅超风想起苏眉的父亲苏星河，正是因为秦灭告密，才被黄药师逐出师门。她握紧软鞭：“我去追。”
“等等。”黄药师递给她张海图，上面用朱砂标着幽灵岛的暗礁，“秦灭的船上有机关，这图……你拿着。”
三
幽灵岛的礁石在月光下像排獠牙。梅超风的船刚靠岸，就见滩涂上架着口大锅，锅里的药液正冒泡，飘着的正是七星草的叶子。
“梅姑娘远道而来，不如尝尝我的‘续命汤’？”秦灭从树后走出来，左手戴着铁爪，指甲涂着黑漆，“黄药师没告诉你？这七星草配着人血煮，才能解噬心功的毒。”
他身后的木桩上，绑着十几个渔民，个个面色青紫，显然中了毒。“这些人都是被我喂了‘蚀骨散’的，每隔一个时辰就得喝口汤，否则……”他突然踹向个老渔民，那人顿时疼得满地滚，骨头发出“咯吱”的响。
梅超风的软鞭缠上他的铁爪，银铃在夜风中炸响：“《药经》残页在哪？把解药交出来！”
秦灭怪笑，铁爪突然弹出倒刺，划破她的手腕：“想要？那就用你左臂的筋来换！当年黄药师废了我右手，我就要他最得意的弟子……”
话没说完，他突然惨叫一声，后腰插着支羽箭，箭杆上刻着“苏”字。苏眉提着弓从礁石后走出，烟雨剑已出鞘：“欺负我朋友，问过我的剑了吗？”
渔民们趁机挣脱绳索，却被秦灭的手下拦住。梅超风的软鞭在空中织成网，卷住铁爪往回一拽，秦灭踉跄着撞向大锅，滚烫的药液泼了他一身，顿时燎起层水泡。
“你们找死！”秦灭从怀里摸出个瓷瓶，往空中一撒，白色的粉末遇风炸开，竟是“化功散”！
梅超风拉着苏眉屏住呼吸，却见秦灭已跳上艘快船，船帆上画着个鬼手的标记，正往深海驶去。“药经在我船上！有种就来追！”
四
追了整整一夜，船帆终于在黎明时挂上幽灵岛的峭壁。梅超风攀着藤蔓往上爬，软鞭缠住崖顶的树干，借力翻上去，正撞见秦灭在石洞里烧书。
“《药经》！”梅超风的软鞭卷住他的手腕，却见火盆里的纸灰已飘起，“你疯了！这是能救多少人的药……”
“救？”秦灭的铁爪撕开自己的衣襟，胸口的旧伤像条蜈蚣，“当年黄药师为了这破书，打断我七根肋骨，把我丢进海里喂鲨鱼！我凭什么要让他的弟子拿到？”他突然咬碎嘴里的毒丸，嘴角涌出黑血，“我死了，你们也别想知道……七星草的真正解药……”
梅超风探他鼻息时，人已没了气。石洞里的书架倒着，散落的书页上记着些药方，其中一页被血浸着，写着“七星草需配桃花岛的‘凝露’，否则……”后面的字已看不清。
苏眉捡起块烧焦的残页：“这上面说，秦灭抓渔民，不是为了煮汤，是为了试药。他自己也中了噬心功的余毒，一直在找解药。”
梅超风望着洞外的海，晨光正染红浪尖。她突然明白，秦灭要的从来不是药经，是黄药师一句迟来的原谅。就像当年的她，偷经离开，何尝不是想证明，自己配得上桃花岛的名字。
回到桃花岛时，黄药师正坐在梅树下，手里捏着半张药方，是秦灭年轻时写的，字里行间都是对药理的痴迷。“他当年是个好苗子，”黄药师的声音有些哑，“若不是我太较真……”
梅超风把那截银鞭放在他面前：“岛上的渔民说，秦灭每年都会偷偷来岛外，看一眼你的船。”
黄药师没说话，只是用银鞭在地上画了个圈，圈里种着株还魂草，正是她昨夜挖的那株。
五
三日后的清晨，梅超风在码头送别石无痕。少年的船上堆满了药箱，里面是配好的七星草药剂，断指盟的新旗帜在风里猎猎作响。
“超风姐姐，这是我娘留的凝露，你给黄老邪吧。”石无痕递过个玉瓶，“我爹说，当年冯伯母临终前，特意嘱咐要留一瓶，说总有一天能用上。”
梅超风回到书房时，黄药师正在补《药经》的残页，墨迹在宣纸上晕开，像极了她当年练鞭时，他在一旁批注的模样。她把玉瓶放在书案上：“解噬心功的药，齐了。”
黄药师的笔顿了顿，滴在纸上的墨点，像颗泪。“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等你的《碧海潮生曲》弹完这遍。”梅超风走到窗前，看着苏眉在药圃里浇花，“苏眉说，烟雨楼缺个教鞭法的师傅。”
琴音重新响起，调子比来时明快了些，像海风吹散了雾。梅超风知道，有些尘缘，断在离开的那一刻，却又续在归来的琴声里。她不必再问“为何当年不拦我”，就像黄药师不必问“这些年苦不苦”——桃花岛的风，早把答案吹给了彼此。
离开时，她没带走红梅帕子，只是把那截银鞭挂在了梅树上。风吹过，银链撞着梅枝，发出细碎的响，像少年时，他站在廊下看她练鞭，偶尔说的那句“慢着，手腕再沉点”。
六
烟雨楼的梅花开得正好时，梅超风收到封桃花岛的信，字是黄药师的，却只有一行：“药圃的还魂草，开了。”
苏眉凑过来看，指着窗外的石板路：“你看，石无痕带着断指盟的弟兄来了，说是要请我们去西域教功夫。”
梅超风的软鞭在掌心转了个圈，银铃的响声混着楼下的说笑，像极了桃花岛的琴音，又比那更热闹些。她忽然觉得，江湖路远，所谓尘缘，从不是非得捆在一处，是你知道，无论走多远，总有个地方，会为你留着株还魂草，会有人，在琴声里，把你的名字，弹得又轻又长。
雨又下了起来，江南的雨，还是黏得像化不开的糖。梅超风望着雨幕里的石板路，那里的脚印深深浅浅，有她的，有苏眉的，有石无痕的，也有……那个鬓角染霜的老人，悄悄来又悄悄走的痕迹。
软鞭的银铃被雨打湿，响得有些闷，却在这闷响里，透着股踏实的暖。梅超风笑了笑，握紧鞭子，往楼外走去——石无痕的弟兄还在等她教鞭法，苏眉的剑谱还等着她批注，这江湖，还有太多的事，等着她去做呢。
（约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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