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庆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疯狂的光。
林琛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把话说完。
这个从宫中带出来的任务,正在朝着一个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方向,疯狂地滑落。
女帝要他当一把刀,去敲山震虎。
王方庆却递给了他一柄足以开山裂石的巨斧。
“这个人,叫崔荣。”
王方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三年前,他是鸿胪寺的典客署令,正七品。负责接待吐蕃来朝的使团,并验收贡品。”
林琛的脑海里,迅速闪过这个名字。
崔荣。
宗卷记载,此人三年前护送吐蕃使团返程,于陇右道遭遇沙匪,连同使团护卫,百余人尽数被屠,尸骨无存。
一桩被尘封的悬案。
“吐蕃人那次进贡的,是三千颗东海明珠,还有上百件和田玉器。但送到宫里的,不过是一批品相普通的珍珠和质地低劣的杂玉。”
王方庆的声音压得更低,书房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崔荣在验收时,发现了不对。但他没有声张,而是暗中记下了凭证。他以为自己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梁王武三思的眼线,早就盯上了他。”
“在陇右道的沙暴里,梁王府的‘影子’,动的手。他们伪装成沙匪,屠尽了所有人,就是为了让崔荣和他手里的证据,永远埋在黄沙之下。”
王方庆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快意的扭曲。
“但他们没算到,崔荣命大,被一个路过的商队救了。虽然断了一条腿,毁了半张脸,却活了下来。”
林琛终于开口:“一个三年前的旧案,一个所有人都以为死了的人。王公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就凭这个。”
王方庆指了指桌上的铁盒。
“这是崔荣当年托人,九死一生送回神都的东西,辗转落到了我的手里。我本想留着,作为太子日后对付武氏的杀手锏。可现在……呵呵……”
他自嘲地笑了两声。
“太子?什么太子?都没了。”
他盯着林琛,一字一顿。
“崔荣还活着。他就在神都城外,南山脚下,一座破败的兰若寺里。他不敢暴露身份,毁了容貌,剃了头发,装成一个哑巴火工头陀,在那里苟活了三年。”
林琛沉默了。
他能感觉到王方庆话语里的真实。
这不是一个临时编造出来的谎言,细节太多,也太清晰。
一个能指证亲王私吞贡品,形同谋逆的人证。
一旦坐实,武三思万劫不复。
“王公想要什么?”林琛问。
王方庆抛出这个惊天秘密,绝不是为了帮他完成任务。
这是一个交易。
“我的命,不值钱了。”王方庆颓然坐倒在地,眼中的疯狂褪去,只剩下无尽的悲凉,“陛下要我死,我不得不死。”
他抬起头,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林琛。
“但我的家人……我的妻子,我的儿女,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东宫的事,梁王的事,他们一概不知。”
“我把崔荣交给你。我把武三思的命,交到你手上。”
“我只要你一句话。”
“以你左肃政台监察御史的身份,向我保证,在我死后,保我家人周全,让他们能离开神都,回乡下做个富家翁。”
林琛没有立刻回答。
他没有这个权力。
监察御史,纠察百官,却不能干涉刑部断案,更无法左右天子的意志。
他若是答应,就是一句空头许诺。
看着王方庆那双充满希冀与绝望的眼睛,林琛缓缓点了点头。
“我不能保证陛下的旨意。”
“但我林琛,可以向你承诺。只要我还在御史台一天,就会尽我所能,保你家人平安。若有任何人敢无故加害,我必上奏弹劾,追究到底。”
这不是一个官员的许诺,而是一个人的承诺。
王方庆怔怔地看着他,浑浊的眼中,滚下了两行老泪。
这已经是这个年轻人所能给出的,最有分量的保证了。
“好……好……”
他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了一块磨损严重的半月形玉佩,递了过去。
“这是信物,你找到他,把这个给他看,他自然会跟你走。”
林琛接过玉佩,入手温润,上面还带着王方庆的体温。
他将玉佩和那个铁盒一同收入袖中。
“王公,你好自为之。”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满室狼藉的书房,和这个半生荣华、最终却沦为弃子的老人,转身离去。
身后,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走出王府大门,夜色已经笼罩了长安城。
坊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将长街染上了一层暖黄。
可林琛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没有回御史台官署,也没有去任何他熟悉的地方。
王方庆说得对,武三思的眼睛,遍布神都。
他现在拿着足以致梁王于死地的东西,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将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他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脱下了那身显眼的青绿色官服,换上了来时穿在里面的便装。
然后,他径直去了西市的马行。
用身上仅剩的几贯钱,挑了一匹最健壮的黑马,没有马鞍,只配了最简单的嚼子和缰绳。
他翻身上马,动作利落。
三日之期,现在已经过去了半日。
他必须在武三思反应过来之前,找到崔荣,将他带回神都。
他策马,朝着南边的明德门疾驰而去。
夜里的长街,行人稀疏,马蹄敲打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声响。
城门的守卫见他单人匹马,神色匆匆,本想上前盘问。
林琛没有减速,只是从怀中掏出那块刻着“监察”二字的腰牌,高高举起。
火光下,腰牌上的字迹一闪而过。
守城门的军官脸色一变,立刻挥手,示意手下让开道路。
御史台夜出办案,谁敢阻拦?
林琛没有片刻停留,纵马穿过洞开的城门,将长安城的万家灯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官道上,一片漆黑。
只有冰冷的月光,照着前路。
他俯下身,双腿用力一夹马腹,低喝一声。
“驾!”
黑马发出一声长嘶,四蹄翻飞,朝着南山的方向,如一支离弦的箭,射入无边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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