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内,权贵们尚不知多耳衮已决定北返。
淮河上挤满了南逃的船只,河道为之堵塞。
从淮安、徐州逃来的难民与溃兵,将前线溃败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
秦淮河水面之上,漂浮着一层油光,数十艘画舫、官船拥挤于码头,桅杆如一片枯树林般,在暮色中密密麻麻地矗立着。
仆役们扛着描金红木箱,脚步踉跄地跑过跳板,箱角不时碰碎,露出里面的官窑瓷器与象牙雕件。
“让开!孔大人家的船先过!”
一名身着青色家丁服的壮汉挥舞着马鞭,驱开前方运粮的民船。
那艘小船上,几位农户正紧紧护住最后两袋米,鞭子抽打在老汉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内阁值房内,诸葛明面前摊开的军报尚沾有血迹——送信的驿卒在进城时被乱民抢走马匹,摔断了一条腿。
“老师,米价已然涨至四两二钱了。”——要知道平日里金陵米价不过八钱。
张白圭叹息着说道,“今早南门又有三家粮铺遭抢……”
诸葛明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强撑着站起身。
“传令。”
他的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令各州精锐即刻进京勤王,禁军接管所有码头,酉时之后,宵禁!”
命令传出不过半个时辰,朝阳门外便发生了骚乱。
一队禁军拦住了几辆装满箱笼的马车,车帘掀开,露出一个恶仆的面孔:“你们瞎了狗眼!知道这是谁的车吗?你领导是谁!”
为首的禁军千户跪了下来,但手仍紧紧抓着缰绳:“左相有令……”
“滚开!”
车厢里飞出一块令牌,正砸在千户的额头上,顿时鲜血直流,“看清楚!这是司礼监的通行令!”
马车疾驰而去,留下几名禁军呆立原地。
年轻的小兵忍不住发问:“头儿,不是说私运家产者斩吗?”
千户抹了把脸上的血,苦笑着指向河面密密麻麻的官船:“这禁令啊,从来就不是为老爷们所设的。”
秦淮河畔,一个衣衫褴褛的孩童蹲在码头边,小手捞着水中漂浮的米粒。
忽然,水面泛起涟漪,一袋米被扔下船——那是某位尚书家大船腾出空间时丢弃的“杂物”。
孩童扑上去的瞬间,被维持秩序的衙役一棍打在背上,如一只破布袋般滚进浑浊的河水里。
诸葛明站在城楼上,无奈地望着这一切。
他身后,工部尚书何善保正喋喋不休地解释为何不能征用权贵家的船只运粮。“……人家的船是御赐的,李家楼船有太祖亲题匾额……拦不住啊。”
朝廷的政令,终究难以抵挡权力的。
一箱箱家当、一船船家眷,大摇大摆地沿淮河南下。
禁军把守的码头,防得住百姓,却防不住那些手持朱批、丹书铁卷的家仆。
制度法令从来约束不了权力,人皆有私心。
——
诸葛明现在无暇与权贵一一周旋,当下最为紧要之事,乃是将金陵城外粮仓的存粮全部运送至城中。
金陵之地,土地价值高昂,粮仓向来设置于城外。
户部侍郎张衡臣奉命将龙江、常平二仓的粮食运送入城。
龙江仓的铜锁已然生出绿锈,张衡臣的手指在锁孔中拨弄三次,才将其打开。
当仓门“吱呀”一声开启,霉味如同一记闷拳般迎面扑来。
户部侍郎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手中的灯笼险些掉落——本应堆至房梁的粮囤,此刻仅在墙角剩下几摞发黑的麻袋。
“去……去搬下来。”
他声音颤抖地说道。随从架着梯子爬上去,割开最上面的麻袋。
陈年的米虫如黑沙般倾泻而下,其间混杂着已经板结的米粒。
随从用手指捻了捻,脸色煞白:“大人,这米怕是比我的年岁还大……”
张衡臣突然抓住胸口,官袍前襟被抓出五道褶皱。
他眼前一黑,缓缓跪倒在地。
随从们手忙脚乱地去扶时,发现侍郎大人已然昏了过去。
内阁之中,诸葛明面前摊放着龙江仓的账册。
墨迹崭新,笔迹浓重,是张衡臣醒来后批注的内容——实际存粮仅为账面的三成,其中半数已然霉变,不可食用。
“相爷,常平仓也……”通政使刘石庵嗓子沙哑,袖口还沾着替张衡臣掐人中时蹭到的鼻血。
“传令。”
诸葛明的声音仿佛从远方传来,“查抄全城所有粮店,一粒米都不许留存。”
次日清晨,永丰粮行的李掌柜被破门声惊醒。
他眼睁睁看着官兵将他窖藏的五百石新米搬空,连给老母留的半斗治病用的薏米都未能幸免。
当领队的禁军千户接过师爷递来的清单画押时,笔尖突然停顿了一下:“李掌柜,你这米行开了三十年吧?”
李掌柜跪在地上拼命点头。
“明日午时之前,把差额补上。”
千户将清单拍在他脸上,“账册记载你有八百石。”
李掌柜哭喊道:“冤枉啊!我所有的粮食都被你们拿走啦!”
同样的场景在全城一百二十四家粮店依次上演。
到日落时分,官府收缴的粮食堆满了临时征用的三座皇家别院。
然而,负责清点的户部侍郎张衡臣发现,实际收缴量不足预期的四成——有些粮店即便动用武力也难以打开门,因为锁头上有权力的护身符。
黑市的交易在宵禁之后达到了疯狂的程度。
秦淮河的某条画舫里,一个盐商正用金叶子交换米票。
舫窗外突然传来落水声,接着是禁军的呵斥声。
粮商毫不在意地数着票据:“十两一石?昨日不是才四两?”
“客官明察。”
牙人谄媚地斟酒,“今早菜市口斩了三个囤粮的,现在谁敢售卖?”
第三日黎明,第一缕阳光洒在聚宝门外时,守城兵卒发现了吊在城楼下的尸体。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胸前白布上用血画着莲花。
尸体随风晃动的影子,正好投射在城墙新贴的告示上。
金陵城,外城官道上。
一队禁军骑兵踏着血泥混杂的官道疾驰而过,马蹄下溅起的不是尘土,而是尚未干涸的血浆。
路边横七竖八地堆放着尸体,有衣衫褴褛的流民,也有被扯烂了绸缎的富户家丁,甚至还有几个穿着白莲教白衣的暴民,胸口被长矛捅穿,鲜血染红了衣襟上绣的那朵妖冶莲花。
“又抢了郑国公的庄子!”
领队的禁军百户啐了一口,刀尖指向远处升起的浓烟,“这帮刁民,真以为朝廷的刀不够锋利?”
可当他率队赶到时,郑国公庄子早已被洗劫一空。
粮仓大门敞开,地上洒落的米粒被无数双脚踩进泥里,几个饿得脱了形的老汉正趴在地上,像牲畜一样舔舐着混了泥土的残粮。
庄内的丫鬟、仆役横尸院中。
“百户大人!西边又起乱子了!”一名斥候狼狈地奔来,“白莲教的人煽动流民,正在冲击皇庄!”
百户骂了一声,翻身上马,可还未出庄门,就听见一阵诡异的诵经声从官道尽头传来——“无生老母,真空家乡……”
黑压压的人群如潮水般涌来,他们大多瘦得只剩骨架,眼睛里却燃烧着癫狂的火光。领头的是个披头散发的汉子,赤着上身,胸口用血画着一朵白莲,手中高举的火把照亮了他那张因饥饿而扭曲的脸。
“杀!一个不留!”百户拔刀怒吼。
当夜,金陵外城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禁军的镇压一直持续到天明,官道上的尸体堆积如山,最后不得不征用民夫用板车拖去乱葬岗。
可即便如此,第二天清晨,仍有新的暴民聚集,他们像蝗虫一样席卷每一处还有粮食的地方,哪怕那里已经被烧成了一片废墟。
多尔衮尚未到来,金陵已然输给了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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