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府军帐之内,蒙无敌手中的求援信已被攥得皱皱巴巴。
信纸上“东狄反扑,速来救援”八个朱红大字,刺得他双目生疼。
“早便告诫他们,不可追击过甚……”
他长叹一声,“多耳衮的实力根本没损失。”
“如今可好,被人看穿了虚实!”
蒙田讥讽道:“将我们都撇开的时候,不是颇为威风吗?
四十万大军竟被多耳衮压制着打,如今晓得求救了?依我之见,就该让多耳衮宰了这帮……”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蒙田的话语。
蒙无敌的手掌在空气中微微颤抖,并非因用力过猛,而是被儿子的话刺痛了记忆。
“小畜生!你所言是人话吗?”
蒙无敌的声音低沉如雷,“你爷爷是如何战死的?济南城下那上万齐州军儿郎的鲜血,都白流了吗?”
蒙田捂着脸,眼中的怒火熄灭,转而流露出愧疚之色。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之上,道:“爹,我错了……我不该说气话。”
蒙无敌深吸一口气,将儿子拉了起来,“我并非为了救援张维那群无用的二世祖。”
蒙无敌转向沙盘,手指点在齐州的位置,“这是我们的家园。一旦朝廷主力全军覆没,齐州便彻底完了。”
他再次展开求援信,眉头越皱越紧,“奇怪,为何未提及余大人所率领的禁军?”
跪在帐角的传令兵身子一颤,答道:“回总兵,小人仅负责传令,其余一概不知。”
一直沉默不语的蒙义突然开口道:“怕是英国公自己打了败仗,担忧余大人解围之后,抢了他大军的指挥权吧?”
少年人的声音清亮,却一针见血。
毕竟禁军不会听从他们齐州地方军的指挥,却会听从同样由朝廷任命的余大人的指令。
蒙无敌先是一愣,继而怒极反笑:“入娘的!都要被多耳衮割了脑袋插在旗杆上了,还想着争权夺利!”
“这帮凭借祖荫的废物!”
蒙无敌喘着粗气,突然大喝一声:“雷虎!”
帐外立刻走进一名如铁塔般的将领,道:“末将在!”
“你亲自前往莱州府一趟。”
蒙无敌将张维的求援信塞给雷虎,“把这个交给余廷益大人,他自会前来。”
他揉了揉太阳穴,“我们最多能够出动的,仅剩三万可战之兵,骑兵不足五千。余大人虽不擅长指挥,至少能让禁军行动有条不紊。”
雷虎抱拳领命,大步离去。
蒙义有些犹豫地说道:“爹,倘若余大人不来……”
“那我们便自行前往。”
蒙无敌戴上铁盔,阴影遮住了他复杂的眼神,“为了齐州,为了我们的家园,并非为了那帮蠹虫。”
在蒙无敌看来,余廷益带出的兵,至少能够令行禁止。
比起那些依靠祖上功勋混吃等死的勋贵子弟,更为可靠。
那些凭借数百年祖荫上位的将领,整日只晓得克扣军饷、提笼架鸟,甚至连军营都不去了。
这些年来,他看得十分明白——当那些养尊处优的勋贵子弟还在背诵祖上功绩之时,真正的将领皆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北疆这些地方兵权不是朝廷赋予的,是杀出来的,是地方百姓的支持。
毕竟圣旨只能管辖大魏,却管束不了敌人……
————
东昌府·豫州军大营
雨后的校场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豫州军都指挥使王通立于军帐前,手中紧握着英国公张维发来的军令,眉头紧锁。
“进攻大名府?拿下济南府?”
王通低声喃喃,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军令上的火漆印,“哼,我豫州军本是来跟在后面捡些功劳的,怎的转眼成了主力!”
卫指挥刘全小心翼翼地趋近,轻声说道:“大人,东狄人连齐州军都打得节节败退,以我等现有实力……”
“休得废话!”
王通瞪了他一眼,“本将岂会不知?但军令如山,我豫州军可没有燕山军那帮骄纵之辈的底气,说不执行就不执行!”
他烦躁地踱步两步,目光不由自主地朝北边——顺德府的方向望去。
据说那里已被燕山军攻克,乃是定北侯张克的地盘。
“定北侯当真厉害……”
王通不禁感慨,“陛下亲自下达的南北对进的圣旨,他说不执行便不执行,连做做样子都嫌麻烦!”
刘全苦笑着说:“人家是定北侯,刚斩了代山和高岳。我等可没这等本事。”
王通咬咬牙,突然一拍大腿:“不行,断不能如此傻乎乎地冲上去白白送死!”
他转头对刘全说道:“派人前往顺德府,给张侯爷送个信,就说我等奉英国公之命进攻大名府,请他出兵策应,哪怕只是做做样子也好,牵制一下东狄的兵力!”
刘全一愣:“大人,张侯爷会理会我等吗?”
“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好歹有之前围剿高擎天的香火情。”
王通叹了口气,“总好过我等孤军深入!”
他望着远处渐暗的天色,心中一阵苦涩。
朝廷的军令他是万不敢违抗,可东狄人的刀也不会对他留情。
如今只能寄望于张克能给个面子,哪怕只是虚张声势地调动一下兵力,也能让他压力稍减。
“传令下去,”
王通深吸一口气,“明日拔营,向大名府进发。”
刘全欲言又止,最终只得抱拳领命。
————
魏军大营
贺连城伫立在寨墙的箭垛之后,眯起双眼,望向远方。
夕阳的余晖映照之下,东狄人的巢车宛如狰狞的巨兽。
高耸的木架之上,披甲的神射手正从容不迫地搭箭、拉弦,箭矢破空的尖啸声不时划过营寨上空,紧接着便是某个不幸士卒的惨叫。
“又有十人殒命。”身旁的亲兵声音干涩,低声说道。
贺连城并未回应。
三天之前,他曾尝试反击——亲自率领三千禁军老兵冲出营寨,顶着东狄人的箭雨与步兵,烧毁了十座巢车。
然而,他们尚未撤回,东狄的铁骑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生生吞噬了他两千精锐。
那一战之后,即便巢车仅在百步之外,他也不敢轻易出寨了。
“大人,西三营发生骚乱。”
一名传令兵匆忙跑来,“说是今日的粮食又减少了三成,几个营的士卒险些动手抢粮。”
贺连城闭上双眼。
自从实行“小斛分粮”之策,各营的怨气与日俱增。
他能够理解——饿着肚子的士兵,何来力气作战?但倘若不如此行事,大军连十天都难以支撑。
“调一队亲兵前往,将闹事之人尽数捆绑。”
他声音嘶哑地说道,“告知各营,若再有闹事者,军法处置。”
“报——!”
一名传令兵飞奔而至,“东狄人又在北寨之外筑起了三座高台!”
贺连城猛地一拳砸在木墙上。
这些时日以来,东狄人犹如附骨之疽,虽未发起总攻,却不紧不慢地折磨着他们。
白天利用巢车高台射杀士卒,夜里派遣小队进行袭扰,偶尔还佯装撤退引诱他们出击。
而最为狠毒的是,他们专挑精锐部队攻击。
大魏军虽兵力众多,但精锐较少,东狄人便消耗其精锐力量。
一旦老兵精锐消耗殆尽,剩下的大军不战自溃。
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再调两架投石炮过去,能摧毁一个是一个。”
亲兵迟疑道:“大人,我们的石弹所剩不多了……”
“那就拆除无人居住的营帐,以木料充当炮石!”
贺连城突然提高音量,随即又颓然摆手,“去吧……”
暮色渐浓,营寨内零星地点起了火把。
贺连城拖着疲惫的身躯朝着自己的帐篷走去,途中不时有士卒向他行礼,眼神中却满是惶惑。
他明白他们心中所想——援军何时抵达?粮食何时充足?这场仗能否取胜?
这些问题本应询问主帅,可惜他并非主帅。
贺连城掀开中军帅帐的帐帘时,扑面而来的酒气令他胃部一阵抽搐。
帐内灯火通明,安平侯徐茂德正举着金杯,醉醺醺地搂着一名歌姬。
见贺连城进来,他咧嘴一笑:“哟,这不是我们的‘救火将军’吗?来来来,喝一杯!”
“国公爷!”
贺连城直接无视了徐茂德,大步走到英国公张维面前。
张维正伏在案前,朱笔悬于一封刚写就的捷报之上,墨迹尚未干涸。
“东狄人又在北寨筑起了三座高台,今日已射杀我军士卒一百二十七人。”
贺连城声音沙哑,“各营存粮不足三日,长此以往——”
“知晓了。”
张维抬起头,眼下挂着浓重的青黑。
他摆了摆手,仿佛要挥散不存在的蚊虫,“已派兵增援北寨……粮草之事,再坚持几日,援军即将抵达。”
贺连城凝视着案上的那封捷报,上面赫然写着“斩首千余,东狄溃退三十里”。
他的指节捏得发白:“国公爷,士卒们已三日未饱食,将领却依旧——”
\"贺将军!\"
张维陡然提高了音量,旋即又似泄了气的皮球般萎靡下来,“本公……本国公稍后会斥责他们的……”
徐茂德在一旁发出嗤笑之声:“贺将军何必如此较真?”
他晃动着酒杯,琥珀色的酒液溅落在案几之上,“‘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刀剁头’,这话虽糙但理不糙啊!”
营帐内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贺连城望着这群醉意醺然的勋贵,蓦地领悟——他们并非愚蠢,而是在逃避现实。
那日东狄歼灭先锋军之时,这些养尊处优的贵胄早已吓得肝胆俱裂,如今不过是以酒精麻醉自身,逃避即将降临的杀身之祸。
“末将告退。”
贺连城生硬地行了一礼。
转身之际,他瞥见张维又低头撰写新的捷报,手腕颤抖却书写得极为迅速,仿佛每多写一个字,就能与现实拉开一分距离。
贺连城步出大帐,
遥望着远处东狄营地的篝火,忽然生出一股想笑的冲动。
二十几万大军,竟仅靠他这一位卫指挥使和一群醉鬼支撑着。
“大人,西营的甬道塌了一段,是否要……”亲兵小心翼翼地请示。
“带我前去查看。”
贺连城机械地迈出脚步。
七天未曾合眼的疲惫自骨髓中渗透而出,但他不敢停歇——一旦停下,便会忆起那些巢车上冷笑的射手,忆起饿得两眼发绿的士卒,忆起张维书写捷报时颤抖的双手。
至少修缮甬道是切实之事。挖土、夯基、立桩……每一个动作都在向他昭示:你还活着,这支大军尚未崩溃。
远处隐隐传来琵琶之声,混杂着勋贵们的哄笑。
深夜时分,
烛火摇曳之中,英国公张维的笔尖在宣纸上划出最后一笔,墨迹在“大捷”二字上晕染开来,宛如一滩干涸的血迹。
帐外传来士卒痛苦的呻吟声,他却充耳不闻,只是小心翼翼地将捷报卷起,用英国公印绶系好。
“第八封了……”
张维喃喃自语,指尖轻拂过案头堆叠的奏报。
每一封都详尽记录着根本不存在的胜利——昨日写击退东狄三次进攻,前日写斩首千级,今日又编造出夜袭敌营的壮举。
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慌忙用袖口掩住嘴。
“国公爷,该用药了。”老仆端着药碗走进来,却被张维一把打翻。
“滚出去!”
他厉声喝道,旋即又瘫倒在虎皮椅上,“本国……本国公还要给陛下撰写捷报……”
帐帘晃动之间,远处箭楼上的火光隐隐可见。
张维突然抓起案上的铜镜——镜中之人眼窝深陷,鬓发斑白,哪里还有半分出征时的意气风发?
“不可能的……”
他神经质地摇着头,从怀中掏出一方绣帕。
帕角绣着金陵御赐的龙纹,是出征时皇帝亲手赐予的。
“陛下说过……说过我张家世代忠良……”
铜镜哐当一声落地。
镜面的裂纹中,映出他扭曲的面容。
四十万大军啊!
刚过兖州府时是何等威风,怎就被困死在这该死的地方了?
“贺连城……对,还有贺连城……”张维如抓住救命稻草般念叨着。
这位禁军老将是他最后的依靠,只要贺连城还在营中活动,士卒们就尚未彻底绝望。
他颤抖着铺开新的宣纸,笔尖蘸墨时溅得满案皆是。
无妨,再写一封捷报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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