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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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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孤老艄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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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禾把野菊斜插在包袱角,花瓣上的晨露顺着布纹往下淌,在靛蓝的粗布上洇出小小的水痕,像极了苏绣娘绣帕上未干的墨。那野菊是她今早路过河滩时掐的,金黄的花瓣沾着雾水,看着脆生生的,倒像极了秀莲当年辫梢系的红绳,热烈得不管不顾。她加快脚步,忘川河的水汽混着草木清气扑面而来,带着点河泥的腥甜,远处的木船在晨雾里若隐若现,老艄公佝偻的身影蹲在船头,烟杆上的铜锅闪着暗红的光,像沉在雾里的星,明明灭灭地守着河。

“要过河?”苍老的声音从雾里钻出来,带着水汽的湿冷,像刚从河底捞上来的石头。阿禾抬头,看见老艄公掀起斗笠沿,露出张被岁月凿出沟壑的脸,皱纹里还沾着河泥,鼻翼边有颗褐色的痣,像被水浸了多年的木节。他蓑衣上的水珠顺着草绳往下滴,落在船板上“嗒嗒”响,溅起的水花里,能看见细碎的阳光在打转,像苏绣娘绣在绢布上的金粉。

“嗯,想去对岸。”阿禾从包袱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王二麻子塞给她的桂花酒,瓶身被体温焐得微热,在雾里泛着温润的光。油纸是秀莲当年糊酒坛用的那种,糙糙的,却裹得住最浓的香。老艄公接过酒,粗糙的指腹摩挲着瓶身上的绳结——那是秀莲的手法,用三股麻绳绕成桂花结,每绕一圈都要往绳芯里塞点干桂花,她说“这样酒气跑不了,连绳结都带着香”。

“王二麻子的手艺?”老艄公笑了,皱纹挤成一团,眼角的纹路里还卡着片芦苇屑,“这酒气里带着桂花,是秀莲的法子。十年前她跟二麻子来这儿,也拎着这么个酒坛,说是给她爹娘上坟用的。”他拧开酒塞,醇厚的酒香混着桂花香漫出来,像团暖乎乎的云,把雾都染甜了,“那年秀莲穿件蓝布衫,辫梢系着红绳,绳子磨得发亮,说是二麻子用竹刀给她削的新绳。手里攥着包桂花糕,油纸都浸出了糖渍,说是二麻子凌晨爬起来蒸的,面里掺了桂花蜜,怕她路上饿。”

阿禾心里一惊,眼上的白翳似乎被这香气冲淡了些,能看清老艄公鬓角的白发,像沾了层霜。“您认识他们?”

“认识?我看着二麻子那小子在河边摸鱼长大的。”老艄公抿了口酒,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袖口磨出了毛边,“他以前总跟秀莲吵架,说她绣的帕子太花哨,金线用得铺张,转头却蹲在河边捡鹅卵石,说要给她压绣绷子。那石头捡回来,他能用砂纸磨上三天,磨得跟玉似的光溜,再刻个歪歪扭扭的‘莲’字——秀莲单名一个莲字,他总说这名字配石头,硬气里带着柔。”竹篙往岸上一点,木船“吱呀”一声离了岸,老艄公的声音里忽然带了点颤,“秀莲走的那年,二麻子就在这船上哭,抱着个空酒坛,说早知道她熬不过那个冬天,该多给她蒸几笼桂花糕的。”

阿禾的指尖猛地收紧,那块刻着“莲”字的鹅卵石硌得掌心生疼。她忽然想起王二麻子杂货铺柜台上的帕子,有块绣着桂花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没力气扯线似的——苏绣娘说,那是秀莲最后绣的,绣到一半咳得厉害,线都穿不进针鼻了。原来那些零碎的片段,早被岁月用线串在了一起,每一针都扎在心上。

“秀莲跟苏绣娘是同门吧?”阿禾轻声问,白翳又淡了些,能看见水底的水草在摆动,像绿色的绸带。她想起苏绣娘绣帕上的凤凰,尾羽上的金线跟秀莲嫁衣上的一模一样,只是苏绣娘的线更细,像能绕进人的骨头缝里。

“可不是嘛,”老艄公往水里吐了个烟圈,烟圈在水面散开来,像朵转瞬即逝的花,“她俩当年都跟李绣娘学手艺,住一个绣房。秀莲手巧,偏爱上色,绣牡丹能把花瓣绣出三层色;苏绣娘心细,最擅长劈线,一根金线能劈成八缕,绣出来的凤凰眼睛,能看出光来。”他顿了顿,竹篙在水里搅出个漩涡,“后来苏绣娘嫁了阿远,那小子是个编竹器的好手,能把竹篾劈得比发丝还细,编的竹绷子,镇上绣娘抢着要。他给苏绣娘编的那个,竹面上刻着缠枝纹,缠得密密的,说是‘绕着你,跑不了’。”

阿禾摸着手里的鹅卵石,忽然想起苏绣娘绣谱里的夹页,夹着片干枯的竹叶,叶脉上还留着竹刀刻的小痕——那是阿远编竹绷子时削下来的,苏绣娘说,带着竹香,能定线。“阿远……是为了给苏绣娘采金线藤才出事的?”

老艄公的烟杆顿了顿,铜锅在雾里明灭了两下,像阿远坠崖时手里攥着的藤。“那年苏绣娘要绣幅‘凤穿牡丹’,缺根百年的金线藤做绣线。阿远听说崖上有,揣着竹刀就去了。”他望着岸边的峭壁,那里确实缠着簇暗金色的藤,风一吹像条金链子,“那小子回来时浑身是血,手里攥着段藤,说‘劈开来准能绣出凤凰的金羽’,话音没落就咽了气。苏绣娘把那藤劈了三年,才抽出够绣一只凤眼的线,现在那幅‘凤穿牡丹’还挂在她家堂屋,凤眼亮得像真的一样,只是谁都不敢提,那金线里混着阿远的血。”

船慢慢往对岸漂,阿禾看见水底的鹅卵石,有的刻着“苏”,有的刻着“远”,像被谁故意铺在河底的念想。老艄公说,那是阿远生前刻的,他总说“绣娘的线要稳,得有块称手的石头压着”,就每天蹲在河边捡石头,刻好了偷偷放在苏绣娘的绣绷下。苏绣娘后来把那些石头都收在个木盒里,摆在绣架旁,说“阿远的手笨,刻的字歪歪扭扭,却比谁都懂我怕线飘”。

“秀莲走了多久了?”阿禾轻声问,指尖拂过石面上的“莲”字,像触到了十年前的暖。

“走了三年了,”老艄公的声音低得像水流,“肺痨,冬天咳得厉害,临了攥着块没刻完的石头,上面就划了个‘麻’字——她总叫二麻子‘麻哥’。二麻子把那石头跟她的绣针埋在一块,就在忘川河对岸的槐树下,说‘莲丫头怕冷,靠着河,水汽足,石头也润’。”他把桂花酒还给阿禾,瓶里的酒少了大半,“带着吧,前面的路长,得有点暖陪着。”

船靠岸时,晨雾刚好散了些,阳光透过芦苇照在水面上,碎金似的晃眼。阿禾踩着湿漉漉的河滩往前走,听见老艄公在身后喊:“顺着竹林走,第三个岔口左拐……”话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哑,像被风吹旧的纸。

阿禾回头时,看见老艄公正蹲在船头,用块粗布擦着船板上的水痕,动作慢悠悠的,阳光落在他佝偻的背上,镀了层金边,倒像幅褪了色的画。她忽然想问点什么,脚步就顿住了:“老丈,您……认识二麻子多久了?”

老艄公擦船的手停了停,抬头望了望天上的云,那云飘得很慢,像块浸了水的棉絮。“很多年了,”他笑了,皱纹里盛着些细碎的光,“我看着他光着屁股在河滩上打滚长大的。那小子小时候野得很,总爱往忘川河里钻,摸鱼摸虾,一身泥污得像块黑炭,他妈拿着藤条追他,他就往我船上跳,抱着我的腿喊‘李伯救命’。”

阿禾想象着那个场景,忍不住笑了:“他小时候就这么皮?”

“皮得没边儿!”老艄公放下布,从怀里摸出个用红绳系着的小木块,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李”字,“你看这个,是他八岁那年刻的。那天我生日,他偷偷砍了河滩上的柳树根,磨了三天,刻了这个送我,说‘李伯,以后我罩着你’,结果手被木刺扎得全是血,还嘴硬说‘这点疼算什么’。”他摩挲着木块上的刻痕,像在抚摸块稀世的宝玉,“后来他跟秀莲好上了,也总往我这儿跑,每次都拎着瓶酒,说是‘孝敬李伯的’,其实啊,是想借我的船去河对岸约会——秀莲家在对岸的竹坞里,她爹看得紧,不让她跟个‘野小子’来往。”

阿禾的脚步挪不动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挠着,痒痒的:“那您就总帮他们?”

“不帮咋办?”老艄公往船板上磕了磕烟杆,烟灰簌簌往下掉,“那丫头看二麻子的眼神,亮得像忘川河的星,藏都藏不住。有回我半夜起夜,看见他俩蹲在船尾,二麻子给秀莲烤红薯,那红薯烤得焦黑,秀莲吃得满嘴黑灰,还笑说‘比我娘烤的香’。二麻子就盯着她看,眼睛都直了,说‘以后我天天给你烤’。”他顿了顿,声音沉了沉,“后来秀莲她爹知道了,拿着扁担来打二麻子,那小子不躲,硬生生挨了两下,还梗着脖子说‘我会对秀莲好的’。秀莲就挡在他身前,哭着说‘要打就打我’,那股子倔劲,倒像极了她绣的牡丹,看着柔,根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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