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月光透过粮仓的窗棂,在谷堆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守仓的老汉裹紧羊皮袄,往炉子里添了块秸秆炭,火光“噼啪”跳跃,照亮了墙角堆着的新谷——那是今天刚从龟兹运来的,穗粒饱满得能映出人影。
“又来啦?”老汉对着空无一人的仓门喃喃自语,手里的旱烟杆在鞋底磕了磕,“我说姑娘,你烧这纸有啥用?不如给老汉讲讲,中原的谷子是咋种的。”
仓门外的雪地上,果然有串浅浅的脚印,从谷仓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泉眼。脚印旁散落着些烧尽的纸灰,混着几粒和欢谷的穗粒,被夜风吹得打旋。老汉弯腰捡起一粒穗粒,放在鼻尖闻了闻,除了谷香,还有股淡淡的墨味——是长安城里最好的松烟墨,和柳氏用的一模一样。
苏明轩赶到时,脚印已经被新雪盖住,只留下纸灰在雪地里洇出淡淡的黑痕。他用手指捻起一点灰,放在灯下细看,发现灰里掺着极细的纤维,不是普通的草纸,而是用江南的桑皮纸做的,纸上还粘着个极小的墨块,刻着“柳”字。
“是柳氏的笔迹?”张柬之凑过来,他手里拿着块从纸灰里捡出的碎瓷片,边缘沾着谷糠,“这瓷片的纹路,和柳姑娘药箱里的药瓶一模一样。”
柳氏正在医帐里研究抗生菌的新孢子。显微镜下,那些孢子像裹着层金属壳,闪闪发光,落在和欢谷的秸秆上,秸秆立刻变得坚硬如铁,却把谷粒里的糖分吸走了大半,尝起来涩得像嚼树皮。“留不得。”她皱着眉将样本瓶扔进火里,玻璃炸裂的脆响中,突然想起针娘信里的话,“冬夜长,宜守仓,仓中影,是故往”。
“故往……”柳氏喃喃重复着,指尖划过桌上的《农桑要术》,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和欢谷叶,是上次在泉眼边捡到的,叶面上有个小小的虫洞,形状竟和凤主母族的蛇纹惊人地相似。
第二夜,守仓老汉特意在仓门后藏了把谷种。天快亮时,他听见门外有窸窣声,扒着门缝一看,果然有个穿青布襦裙的女子,正蹲在雪地里烧纸。火光映着她的侧脸,眉眼间竟有几分像年轻时的淑妃——苏明轩曾给她看过淑妃的画像。
“姑娘,尝尝这个?”老汉突然推开门,把谷种递过去。女子吓了一跳,手里的纸卷掉在地上,露出里面的字:“北邙山的雪,比西域的暖”。纸角还粘着半片狼毒花瓣,是改良过的无毒品种,和柳氏药圃里种的一模一样。
女子没接谷种,转身就往泉眼跑,裙摆扫过雪地,留下串更深的脚印。老汉追了几步,看见她跳进泉眼里,水面只溅起一圈涟漪,就再没了动静。“邪门了……”老汉站在泉边发愣,泉眼的水面上,正飘着片桑皮纸,上面用墨写着:“谷种入泉,可忆故往”。
苏明轩让人抽干泉眼的水,泉底果然有个暗格,里面藏着个木盒,装着些旧物:半块绣着梅花的帕子、一本翻烂的《女诫》、还有包用桑皮纸裹着的谷种,纸面上写着“淑妃亲种”。
“是淑妃的东西。”苏明轩摸着那半块帕子,上面的梅花针脚,和当年母亲留在虎头鞋上的一模一样,“她来过西域?”
柳氏突然想起王院判说的,李太医临终前总念叨“淑妃的桂花酿”。她将泉底的谷种种下,浇上泉眼的水,不过半日就冒出绿芽,芽尖竟开了朵小小的白花,像极了北邙山的野桂花。“这谷种里掺了桂花的花粉。”她摘下花瓣闻了闻,“淑妃当年在北邙山种过这谷子,想让它带着桂花的香气。”
守仓的老汉突然一拍大腿:“我说咋看着眼熟!去年冬天,有个穿黑袍的人来打听‘带花香的谷种’,还留下块玉佩,说是能换线索。”他从怀里掏出块玉佩,上面刻着凤主的狼头纹,背面却刻着“北邙”二字。
玉佩的缝隙里卡着根发丝,发质柔软,是女子的。柳氏将发丝放在显微镜下,发现上面沾着点谷糠,和泉底谷种的糠皮完全一致。“是淑妃的人。”她突然明白,“当年淑妃发现凤主在西域种鬼稻,就派人来查,这女子就是她的暗线,一直守着泉眼,等着有人能解开这秘密。”
王院判的医帐里,果然藏着本淑妃的手札。手札里记录着她在北邙山试种“桂花谷”的经过,说这种谷子能改良土壤,让鬼稻无法生长。最后一页画着张地图,标注着西域鬼稻田的位置,每个位置旁都画着朵桂花,旁边写着“纸灰引谷,谷生花,花驱鬼”。
“所以她才烧纸。”苏明轩指着地图上的桂花,“桑皮纸混着桂花谷的穗粒烧,纸灰飘到哪里,谷种就能在哪里发芽,长出的桂花能驱散鬼稻的孢子。”
他们按着地图找到当年的鬼稻田,果然在土里挖出了桂花谷的根须,盘根错节,把鬼稻的根系完全包裹住,像层绿色的网。根须上还粘着些烧尽的纸灰,与守仓老汉看到的一模一样。
“淑妃当年没做完的事,我们替她做完。”柳氏让人在这里补种桂花谷,浇上泉眼的水。谷苗破土的瞬间,周围的积雪竟融化了大半,露出底下黑黝黝的土地,散发出淡淡的桂花香。
夜里,守仓的老汉又看见那女子在谷仓前烧纸,这次他没出声,只是悄悄往纸堆里加了把新谷。女子似乎笑了,转身时,仓门的影子里,竟多出个模糊的轮廓,像个穿着龙袍的男子,正弯腰往谷堆里撒着什么——是粒泛着金光的谷种,落地就长出片小小的稻禾,穗粒上的西域缩影里,多了个中原的宫殿。
“是圣上?”老汉揉了揉眼睛,再看时,影子已经消失了,只有纸灰在谷堆上飘,像无数金色的蝴蝶。
苏明轩把淑妃的手札呈给圣上时,圣上正坐在御花园的暖房里,看着盆桂花谷发呆。“这谷子,朕小时候见过。”圣上的手指拂过穗粒,“母妃总说,等天下太平了,就把北邙山的桂花谷种遍西域,让那里的人不用再打仗。”
暖房的窗台上,摆着个小小的玉仓,是于阗送来的仿制品,里面装着从西域带回的新谷。圣上拿起一粒谷种,放在手心里,谷种在他掌心慢慢发芽,长出朵小小的桂花,香气弥漫了整个暖房。
“告诉西域的人,”圣上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明年春天,朕派最好的农官去,教他们种桂花谷。”
消息传到西域时,守仓的老汉正在谷仓前立了块石碑,上面刻着:“故影不逝,因谷生香”。碑旁种着株桂花谷,穗粒在冬阳下泛着金光,纸灰落在谷叶上,竟慢慢融进叶脉里,像给谷苗添了层养分。
柳氏站在泉眼边,看着水面映出的倒影——她的影子旁,站着淑妃,站着针娘,站着那个烧纸的女子,每个人手里都捧着粒谷种,微笑着往泉眼里撒。泉水翻涌,带着无数谷种往远处流去,流过龟兹的沙漠,流过焉耆的绿洲,流过乌孙的草原,在每个谷仓前都长出株小小的桂花谷。
守仓的老汉说,那夜之后,再也没见过烧纸的女子。只是每个粮仓的谷堆上,总在清晨结着层薄薄的霜,霜花的形状像极了桂花,太阳一晒就化成水,渗进谷粒里,让新米带着淡淡的甜香。
“是故往的人在护着我们呢。”老汉对着谷堆笑,手里的旱烟杆上,挂着串桂花谷的干穗,在风中轻轻摇晃,像串小小的铃铛,摇响了冬夜,也摇来了春天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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