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五十三章
“他们是不是说我蛮横泼辣，或是高高在上目中无人？”气氛一时凝滞住了，嬿婉试图出言缓和。
“嗯…差不多。”澜翠哪敢说实话，支吾着搪塞过去了。
“他们到底是怎样说我的？要不你学一两句？”嬿婉毕竟是心里真有鬼，想着澜翠不至于在这种事上扯谎，趁机半开玩笑地问道。
澜翠根本不敢提进忠，委婉道：“他们就只说您性格不好相与，有些看不起太监。”
这口黑锅横竖是脱不下来了，嬿婉嬉皮笑脸着随口胡言：“我还以为是什么呢，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编排公主就随他们去，嘴巴长在他们身上，咱也管不了，人还是要信眼见为实的。”春婵思量过甚，不由得担心澜翠多少有些怀疑公主的品性。
“不不不，奴婢没有质疑公主的意思，奴婢只是…只是…”澜翠生怕得罪了公主，摆着手语无伦次道。
黑锅不仅不能脱，还得坐实，至少在现今的状况下并不该对澜翠讲出全部的实话，而且她未听得太监们议论到进忠，那自己就更不该不打自招了。嬿婉反复斟酌着，恳切道：“澜翠，我想着或许是之前我与他们结下的梁子吧，我不受皇阿玛重视，连带着他们这些御前办差的宫人也对我敷衍了事。我有一两回在气头上稍稍责骂了他们几句，他们怕是为此耿耿于怀，又一传十十传百地夸大宣扬出去，我就成了看不起太监的形象。”
这种说法在嬿婉心里无懈可击，毕竟既未完全撒谎也未露出进忠，但在澜翠眼中就成了另一码事，这不亚于公主隐晦地承认了自己就是与进忠有仇怨。
她身为公主，鄙夷地位卑下的太监故不能与他们共情其实也无可厚非，澜翠愣了一瞬，很快就掩饰好情绪说道：“奴婢还是怕连累了公主，要不这样，纵火的事稍微缓一缓，过些日子到下一回奴婢给余常在倒了头油她泻得身子扭拧滚绞时再行动？这样还刚好能说成她因绞肠痧而腹痛难忍才打翻了烛台。”
嬿婉没有发觉她是在竭力想办法拖延以至最终不了了之，听澜翠作出这个看似更稳妥的决断，她也不好强行说服她，让她接受自己即刻动手。
“行，那我等你的好消息。”见澜翠欲离去，她忙不迭在她手中塞了几块红薯，送了她出去。
这桩大事暂时搁置，但嬿婉也没有闲下手来。她想着给皇阿玛送餐的插曲总是躲不掉的，不然进忠给自己送的油就没了所谓合理的“去处”，简直是不好交代。
要她规规矩矩练习烹饪是不可能的，她趁有一日的午膳里有道清蒸的牛肉，当即拣出较大的肉块丢进了锅中，倒上些许菜油煎了几下，又洒了些胡椒，这便大功告成。
她送去养心殿时皇阿玛恰好又不在，保春留在殿内指挥散差太监们擦桌抹凳，她搁下碗说明来意后给了他一把碎银，无趣地转身就走了。
晚膳前四哥登门了，还带了些从宫外街铺里买来的吃食，嬿婉将纸包拆开，发觉是一只炸好切块的鸡。
“新开的铺子，光排队就得半个时辰，幸好今日下学早，不然都买不得。”四哥指着那只炸鸡向她一挑眉。
“大热天的，辛苦四哥排这么长的队了，”虽说入了秋，但夕阳未完全落下时仍是热得相当难耐，嬿婉寻了个扇子丢给他，又将纸包向他推过去，笑着道：“要不还是四哥先尝尝？炸得黄澄澄的，看着就香，怪不得大伙儿不怕等。”
“我买了一只半，另半只躲墙角吃完了才回来的，”承淇狡黠一笑，摇首道：“宫里的吃食都吃腻味了，野食才有趣呢。”
“那行，我就不客气了，”嬿婉直接上手拣了块鸡脯塞入口中，不一会儿眼都亮了，称赞道：“咸津津的，但是炸得很酥脆，果然好吃。”
“这炸鸡个子不小，你干脆挑些鸡肋，再带一只鸡翅或鸡腿也成，摆个盘端去奉给皇阿玛，这样就不必费尽脑汁学烹饪交差了。”四哥的想法很朴实，但并不太可行，嬿婉一听便笑话起来：“以皇阿玛的眼神儿不至于连我亲自做的还是宫外采买来的都辨不清吧，这样很有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的。”
“那你倒入锅中再返工一遍，淋些热油，左右翻炒片刻，使其口感还不如原先，不就合情合理了？”四哥像是不死心，又提起了建议。
“罢了罢了，万一皇阿玛吃着觉得不错，往后要我再复现一遍可怎么办？我还是不做这样留下后患让自己心惊肉跳的事儿了。”嬿婉思忖着，仍是婉拒。
“哎，也有道理，那便算了。”眼见四哥挠头，又悻悻一叹，她莫名觉着好笑。
“四哥，你为何叫我挑鸡肋？是想让皇阿玛啃不着肉，光费牙口么？”她故意蹙眉问道。
“那倒也不是，我是想着皇阿玛平日里山珍海味吃得多，见是鸡肋，或许不会细尝。再带一只翅膀或腿么，他定会弃鸡肋而食翅食腿，这样那一堆鸡肋可就省下来了，或许会被他赏给近侍的公公们吃。”此言一出，承淇就反应过来自己怕是糊涂了。
他有意买整只留足进忠的份，那十妹也只需把进忠召入永寿宫就可与他分食了，根本无需在皇阿玛处兜上一个大圈。而且他似乎说得太明白了，此刻明显见得十妹的笑容凝在了面上，又尴尬地往别处望去。
“我是想着这炸鸡…店家又不肯单卖些翅、腿、脯之类的美味部分，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在皇阿玛那儿交完差刚好能被赏给宫人发挥下余热，也算做件善事。”承淇信口胡诌起来。
“四哥，你倒是给宫人赏剩食赏上瘾了。”四哥的心思昭然若揭，嬿婉虽没有明确回应他带着私心、或者说替自己带着私心的提议，但也以一瞪表达出了自己完全已猜透他的想法。
这下轮到承淇尴尬了，他不由得想到他俩多半一时兴起对质将自己给对出来了。他咧唇一笑，搪塞道：“我没有恶意的，那也是凑巧。”
嬿婉不欲与他细论要不要将炸鸡赏给进忠的事，垂首干脆又挑了块翅根大大方方地吃起来，一边吃着一边观戏似的瞧四哥五味杂陈的面色。
“我得回去了，不然嬷嬷得唠叨我，你还有什么需要的物件么？下回我一并带来。”夕阳西沉，夜色已缓缓降临宫阙，承淇向窗外一瞄，起身准备离开。
进忠送来的菜油得用于烧宫，自己是否还得再备些菜油以防真正要做所谓的炙肉，嬿婉被他这么一问，不由得多想了几分。
而且宫中现有的老旧火镰万一在烧宫时点不着火就背运了，保险起见她最急需的是火折子。
“我还真有东西想请四哥带来。”她托腮仰头朝承淇望去，试图用柔和的笑掩盖住不免有几分奸邪的目的。
“我想多要些菜油，还要一只火折子，因为我打算烤些猪肉给皇阿玛送去。”她的话误打误撞竟让承淇深信不疑。
“行，我听嬷嬷说过，炙烤肉类最适合的就是菜籽油了，它不像豆油、苞谷油那样耐不住烫，没想到十妹你还真懂些东西。”四哥眉开眼笑地应下了。
没想到自己竟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嬿婉也有些意外的惊喜，但旋即开始猜想难不成进忠也是因为确知菜油最适合炙肉才丝毫没有起疑。
“我也是无意间听宫人说的，不然我哪儿会知道。”她笑着敷衍道。
承淇再次错想了，直愣愣地误以为这是进忠告知她的常识，不免轻笑着委婉道：“那你可得赏些东西给‘宫人’，反正你也不打算将炸鸡献给皇阿玛了，不如就将鸡架赏出去，彰显一番仁德。”
“我要赏赐他人也不能和四哥一样将吃剩的东西丢出去施舍吧，这也太磕碜了。”嬿婉此次倒是没联想到进忠，她嫌弃地朝着四哥一瞥，咂着嘴直摇首。
承淇没有再多描，忍着笑意出去了。嬿婉正犹豫是否该趁夜送一些炸鸡去进忠的他坦时，承敏恰好来寻她玩了。
承敏都已见着了桌上的炸鸡，她总不至于再藏起来，于是连声招呼着五姐品尝。
“妹妹的心意我领了，但我肠胃不大好，不太能吃这样的炸物，还是算了吧。”然而五姐并未食用，她心里隐秘地升腾起一丝欢喜。
她与五姐闲聊着，但内心不免屡屡纠结在这份炸鸡上，她极想去送给进忠吃，但又想到自己不可再这么频繁地见他，越是相见就越是思念过甚，终有一日会如春婵所说那般害人害己。
正心不在焉时，承兰和承玉忽然进了门，她侧首望去，见她们二人容光焕发，又听得承兰笑吟吟道：“五姐果然在这儿，咱们恰好寻她俩一道说笑。”
嬿婉只觉自己头都大了，但六姐九姐为了找五姐而登堂入室，她也实在无法逐客，只得勉强牵出一抹笑意引她俩入座。
六姐估计以为那一纸包炸鸡是她取出来招待五姐的，没有询问就顺手取来吃了，且有六姐动手在先，很快九姐就也吃了些。嬿婉不好意思去阻拦，也只好默默无言地加入了她们的行列，尽可能多吃上几块。
送三人离去后，嬿婉对她们闲谈的内容无甚印象，唯独记得的是炸鸡皆下了她自己和六姐九姐的肚。于是，她也不必想着留给进忠吃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连日的蹲守并未等来看似急欲炙猪的公主，进忠多少也有些生疑了，就怕自己从头到尾皆料想错误。
公主自那一日与自己别过而起，没有再设法与自己见面，他除去夜间偷摸的私自行动外，白日里当差都一以贯之地百无聊赖。
皇上也不再主动召见慈文，更别提侍寝。他连早亡的红雀都彻底抛在了脑后，又封了两名年轻貌美的官女子，今日二人陪侍了半个下午后，他忽然想起正事，吩咐全寿去召明郡王觐见。
皇上一提起明郡王，进忠就知多半是有关承敏的事。他不动声色地转身去泡茶，又候在一旁直至明郡王前来，皇上示意其随自己进入东暖阁。
他将茶水端上，皇上扫了他一眼，道了句：“呈进来。”
他紧跟在皇上和明郡王身后，将茶杯置于他俩面前后，故意放缓步伐往外行。皇上并未在意，已向明郡王开了口：“下月五公主就要下嫁了，你也在京城待了几个月，正好可与五公主的车马同行归往科尔沁。”
后面便是明郡王的谢恩声，进忠掩上门出去，忽然想起今日是八月三十一。
那么承敏最多还有不到一个月时间就会离去，而且看皇上的意思大抵是会瞒到最后一刻都不让其知晓自己的命运。他并无其他感触，只是宽心地想着终于不必谨防公主跑来御前求情了。
明郡王出门已近皇上平常用晚膳的时辰，恰好敬事房太监前来请他翻牌，进忠立在侧方瞟到了他思虑了许久，最终翻了魏佳答应的牌子。
“不如传她来与朕共进晚膳吧。”待敬事房太监走后，皇上小声嘀咕了一句。
不知皇上是否会遣自己去永寿宫请慈文，他一时脑中思绪万千，说不出自己究竟是想去还是不想去。
很想见公主是毋庸置疑的，但她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与自己稍稍疏远避嫌，自己若不管不顾去她宫里见她，她多半会忍不住留自己片刻小叙。这样一来，她之前下的决断就中途搁浅了。
他悄然后退，打算做些杂事暂避，皇上确实也如他料想一般，随手指了行经的一名散差太监，令其现时就去传魏佳答应。
慈文进养心殿时他正在为皇上摆膳，无意间一抬首，见得慈文穿一身扁青色纱纳衬衣，发间仅缀了几簇银饰，面上也不施脂粉，显然是一副寻常的打扮。
他确信慈文没有争宠的念头，与前世个别看似与世无争实则暗流汹涌的嫔妃不同，她是当真分毫不在意皇上，自然也全无一丝欲擒故纵、拈酸吃醋的意味。
承敏被皇上拍板决定了送去蒙古，承敏自身及钱常在非但不会有任何辩驳恳求以至皇上改变主意的机会，而且说不准皇上到时还会假惺惺地在她们面前忍着所谓的悲伤论述一番大义。
他思及公主往后的命运，越想越是惶惧不知所措，而眼下他能做的唯有竭力劝慈文抗争，毕竟慈文既不是愚钝不讲理者，对他本人的态度也相当和蔼。
怀着这样的念头，他便开始思量该寻哪一时机去向慈文劝说。依着规矩布菜并待他们用过膳后，差不多到了他下值的时辰。
恰好保春今日来得比平常晚些，他偷眼望着与皇上并坐而无言的慈文，心下焦灼极了。
与保春一前一后赶来的是钱常在的宫女银花，由之前的采摘茉莉一事，进忠对她有几分印象。此刻她心急忙慌，一赶至皇上跟前就踉跄着跪身道：“万岁爷，五公主腹痛腹泻不止，太医来开过方子煎了药服下也不见好，钱小主急得六神无主一直在哭，可否请您过去看看？”
皇上暂时并未起身，目光瞥向一旁的慈文，似在观察她的反应。
“万岁爷，五公主身子不适，钱常在一定急坏了，您还是去延禧宫陪陪钱常在母女吧。”他就猜到慈文会顺势请走皇上，虽说慈文面露忧心，但他总觉得这不是好事，在皇上眼中多半是一目了然她在借此推拒。
“也好，朕去瞧瞧她们母女，”皇上起身向前行了两步，转首向慈文道：“你回宫吧。”
皇上面色如常，也可能是喜怒不表于色，他见慈文眸中闪过一丝欢喜，登时心口一凛。好在皇上回首飞快，多半并未顾及，他的心跳才渐渐平缓下来。
“恭送万岁爷。”待皇上又行了几步，慈文在后头出了声，他见皇上停下脚步略一思虑，心差点又拎起来。
“进忠，你送魏佳答应回宫后就下值吧，不必守在养心殿了。”保春已跟上皇上的脚步前行，皇上环顾一圈，还是找上了他。
“嗻。”他掩饰着情绪，恭敬地垂首应下，朝慈文走去，却发现她似在忍笑。
他慌忙回顾，好在此时殿内无任何人的面孔对着他俩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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