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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寒思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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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妙灵馆碎仁心冷,寒魄方传救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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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者历3771年10月31日巳时八刻

长安,西市,妙灵药馆。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被西市的死寂吞得只剩半截,玄色油布车帘缝隙里漏进的风,都裹着若有若无的药涩味——那是官府洒在街角防疫的药汁,混着深秋的冷意,黏在人鼻尖上散不去。

“东家,快到了。”车夫嘶哑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车辕猛地顿了一下,停在妙灵药馆那方褪色的杏黄旗前。

白仁生掀帘下车,馆门前已经有了一个面相端正的男子等候着。

早已提前收到信的郑仁见了白仁生,忙恭敬地上前去迎接道:“先生您来了。”

白仁生对这位老实的学徒颔了颔首,抬头看了一眼那牌匾上的“妙灵”二字随后抬步走上台阶,掏出钥匙道:“我们进去吧。”

“好的先生。”

郑仁跟在他的背后,与其一同踏入了药馆之中。

白仁生看着眼前的药馆,案上竟是有了些许灰尘,他轻轻用手拍了拍,一时有些感伤长长叹息一声:“哎——”

药馆依旧是那个药馆,只是少了前来求治的病人——少了本来是很值得他高兴的,但现在少了却是令他时常忧虑。

“先生。”郑仁唤道,“听说你已经有了治‘烂根瘟’的法子,我这些天和馆内的其他几个伙计都好生照顾着那些轻症的魔化体,现在要我上去把他们带下来吗?”

白仁生听后却是缓缓摇了摇头:“还不是时候,你且先带我上去看看他们的状况。”

郑仁点点头:“好。”

随即便领着白仁生绕道后房,往楼上走去。

楼上的空气比楼下更滞重,霉味混着浓得化不开的药气,扑在人脸上发闷。

十几张木板床沿着墙根排开,床上的人大多蜷缩着身子,粗布被褥下凸起的肢体总有些异样——有人手背爬着青黑色纹路,像冻僵的藤蔓缠在骨头上,指尖还泛着淡淡的灰雾;有人侧躺着,露出的脚踝肿得比小腿粗,皮肤下隐约能看见筋络在突突跳动,每跳一下,那人就会闷哼一声,牙齿死死咬着枕巾,指节因为攥得太紧而泛白。

靠门的少年最是年轻,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此刻正将头埋在臂弯里,肩膀一抽一抽地抖。

白仁生走近时,才听见他压抑的呜咽,那声音细碎又痛苦,像小猫被夹在门缝里挣扎。

少年的脖颈后,几缕银灰色的绒毛正从衣领下钻出来,风一吹,便簌簌落在被褥上——那是魔化初期最明显的征兆,再过几日,恐怕连人形都要保不住了。

“呃……痛……”床尾的老妇人突然低呼一声,手猛地抓向自己的胸口,枯瘦的手指几乎要嵌进皮肉里。

郑仁忙上前扶住她,却被她无意识地推开,老妇人的眼睛半睁着,瞳孔里蒙着一层浑浊的雾,嘴里反复念叨着:“不治了……让我走……”

白仁生站在床与床之间的窄道上,只觉得心口像被一块湿冷的布裹住,沉得喘不过气。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指腹触到的皮肤竟有些发烫,方才在楼下攥紧的拳头,此刻指节还在隐隐作痛。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却还是藏不住一丝沙哑:“大家都静一静。”

呜咽声和闷哼声渐渐弱了下去,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望过来——有痛苦,有绝望,还有几分不敢置信的茫然。

白仁生缓缓走到房间中央,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最后落在那名少年身上,语气一字一句,清晰得像刻在木板上:“我知道这痛钻心,也知道你们怕变成怪物,但我今天来,是要告诉大家——还有救。”

他顿了顿,看着众人骤然亮起来又很快黯淡下去的眼神,继续道:“我已经找到了治‘烂根瘟’的方子,只是药材还需要些时间调配,库房里的存货也得再补一补。”说到这里,他的声音软了些,却更有力量,“所以,拜托大家再等一等,再忍一忍,我白仁生在这里保证,只要你们信我,我绝不会让你们变成魔种。”

话音落下时,那名老妇人的哭声突然大了些,却不再是绝望的呜咽,倒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少年慢慢抬起头,眼角还挂着泪,却怯生生地问:“先、先生,真的……能治好吗?”白仁生看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眼眶在昏暗的光线下,悄悄红了一圈。

……

楼下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像暴雨砸在青石板上,打破了药馆的沉寂。

郑仁刚扶着一个轻症感染者走到楼梯口,就被涌来的人潮惊得后退半步——十几个百姓挤在门口,有的举着空药碗,有的怀里揣着给家人求药的布条,还有人踮着脚往馆内望,喉咙里滚着急切的呼喊:“白馆主!听说你这里治烂根瘟的药!”“我家老头子快不行了,求您救救他!”

白仁生握着医疗罐的手紧了紧,走到前厅中央。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几十道目光死死盯着他手里的银白罐子。

他清了清嗓子,将今早编好的话说出口:“今早我出城采买药材,在城郊被三头魔化体围住,本以为躲不过去,却来了一群蒙面人——他们说自己是极夜教的,不仅杀了魔化体,还塞给我这罐药和一张药方,说他们正往各州送药,这罐是让我先救馆里的人。”

“极夜教?那不是邪教吗?”人群里立刻有人质疑,一个穿短打的汉子往前站了步,眼神警惕,“白馆主,您该不会是被邪教骗了,拿我们当试验品吧?”

“我信白馆主!”角落里突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卖菜的张婆婆拄着拐杖走出来,眼眶发红,“去年我孙子得急病,家里没钱抓药,是白馆主分文不收给治好了!他要是想骗我们,何必守着这药馆这么多年?”张婆婆的话像颗石子,人群里立刻有人附和,几个曾受恩惠的百姓纷纷点头,质疑声渐渐弱了下去。

白仁生松了口气,对郑仁点头:“把楼上的人都扶下来吧。”

很快,十几个轻症感染者被扶着走下楼。

最前头的少年依旧佝偻着背,脖颈后的银灰绒毛在光线下格外扎眼;之前喊着“不治了”的老妇人被人架着胳膊,手背的青黑纹路爬得更密了,每走一步都要喘口气。

百姓们下意识往后退了退,眼里有同情,也有恐惧——这就是他们最怕变成的模样。

“大家看好了。”白仁生拧开医疗罐的开关,“咔嗒”一声,罐口飘出淡紫色的气溶胶,像薄烟裹住最靠近的少年。

不过半刻钟,少年忽然轻轻“呀”了一声,抬手摸向自己的脖颈——那里的银灰绒毛正簌簌往下掉,露出原本的肤色;老妇人也睁大眼睛,看着自己手背上的青黑纹路慢慢变淡,像被温水化开的墨。

“好了!真的好了!”人群里有人惊呼,之前质疑的汉子凑上前,指着少年的脖颈,声音发颤:“那毛……真没了!”

沸腾声瞬间炸开,可没等白仁生说“这药后续会多起来”,就有人猛地扑上前,一把抓住他手里的医疗罐:“给我!我儿子快魔化了,这药该给我!”

“凭什么给你?我娘先染病的!”另一个人也冲上来,伸手去抢。

混乱像潮水般涌来,有人推倒了张婆婆,有人撞翻了药柜,药罐滚落一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白仁生想拦住他们,却被挤到墙角,喉咙里的“还有很多药”被淹没在争抢的嘶吼里——他看着有人踩着散落的草药往前冲,有人为了抢罐口的残液大打出手,忽然想起方才那少年眼里的光,此刻竟成了点燃贪婪的火。

人总说“绝境见人心”,可有时,绝境里的人心,比瘟疫更刺骨。

希望是能暖透寒夜的光,却也能让藏在暗处的自私,瞬间暴露无遗。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远去,哄抢的人追着抢罐的汉子跑了。

药馆里只剩满地狼藉:翻倒的柜台、碎裂的药碗、被踩烂的草药,还有张婆婆没来得及捡起的拐杖。

白仁生扶着墙站起来,指尖沾了些草药的碎末,他看着眼前的狼藉,又摸了摸案上那层刚积不久的灰尘——曾经这里挤满求药的人,他在灯下抓药、熬汤,连夜里都亮着一盏暖灯,可现在,只剩冷风吹过空荡荡的前厅。

失望像潮水般漫上来。

他忽然想,极夜教总会把配方和药物送出去,到时候人人有药可治,自己何必在这里挨挤、受气,还把药馆砸成这样?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对郑仁说:“把楼上好转的人都叫下来吧,让他们……回家。”

郑仁愣了愣,却没多问,转身往楼上走。很快,好转的感染者们走下来,少年脖颈后的绒毛没了,老妇人手背上的纹路淡得几乎看不见。

他们走到白仁生面前,一个个躬身作揖,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先生,谢谢您……我能回家见爹娘了。”老妇人也抹着泪,把怀里揣的半块干饼塞给白仁生:“这是我最后一点吃的,您别嫌弃。”

白仁生接过干饼,喉咙发紧,只摆了摆手:“快回去吧,家里人该等急了。”

送走最后一个感染者,他拿起案上的钥匙,锁上了妙灵药馆的门。那方褪色的杏黄旗在冷风中晃了晃,像是在告别。

没过几日,“长安西市妙灵药馆关闭”的消息传遍了整座城。有人说,是白馆主治好了烂根瘟,却被人抢了药;有人说,是他累了,不想再管这乱世的病。

只有郑仁知道,那天药馆里的狼藉,和白馆主锁门时,眼底那点熄灭的光——那是曾经装着满当当仁心的光,最终被人性的冷,浇成了灰。

……

夜王府的书房里,烛火燃得正稳,映得案上摊开的《北境草药图谱》泛着暖光。夜无寒指尖刚触到“寒魄草”的批注,院外就传来轻缓的脚步声——是内侍省总管李德全,手里捧着明黄色的锦盒,身后跟着两个佩刀的金吾卫,显然是皇城亲派来的。

“老奴参见夜王殿下。”李德全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眼神却忍不住往书房里扫,像是在找什么证据,“今夜贸然前来,是奉陛下口谕,问殿下一事——西市妙灵药馆白仁生说,他手中有极夜教给的‘烂根瘟’药方,还当众用了一罐药,这事……殿下可有耳闻?”

夜无寒放下手中的毛笔,指腹摩挲着茶杯的青花纹路,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白日里倒听下人提过一嘴,说药馆被百姓抢了,老白回来之后心情似乎也一直不怎么好。怎么,陛下是觉得那药方是假的?”

“陛下是怕……”李德全顿了顿,凑近半步,声音更轻,“怕那极夜教不安好心,给的是害人的方子。毕竟是邪教,之前从未听说他们会管百姓死活。再者,白仁生今日当众治好了人,现在满长安都在传‘极夜教有解药’,若药方是真的,陛下想问问,能不能让白仁生把方子献出来,太医院也好批量制药。”

“献方子?”夜无寒忽然轻笑一声,抬眼看向李德全,眼底的光在烛火下忽明忽暗,“李总管不妨想想,若那方子是真的,极夜教既敢给老白,就不怕方子流传出去。况且今日药馆那阵仗,药方若在白仁生手里,恐怕早被抢得稀碎,哪轮得到咱们问?”

这话戳中了要害,李德全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又急忙道:“可白仁生说,极夜教正往各州送药。陛下担心,若极夜教用这药笼络人心,日后怕是不好控制……”

“陛下是担心民心,还是担心极夜教?”夜无寒打断他,指尖轻轻敲了敲案面,“若那药真能治烂根瘟,不管是谁给的,能救长安百姓就好。至于方子,若真有,迟早会传出来——毕竟,谁也拦不住想活命的人。”

李德全张了张嘴,却找不出话反驳。他知道夜王向来不掺和朝堂琐事,却没想到今日态度这般模棱两可,既不否认药方的存在,也不主动帮忙寻方。

正想再追问,夜无寒却端起茶杯,淡淡道:“天晚了,李总管还是早些回皇城复命吧。若有消息,我自会让人递话给陛下。”

这是下逐客令了。李德全不敢多留,躬身行了礼,带着金吾卫匆匆离开。

夜无寒不久后也沉默地走出了房间,往长命馆的方向去。

此时已是半夜三更,到了长命馆院外,夜无寒却是看见楼上的烛火依旧明亮。

他安静地走进院中,轻轻敲了敲门:“老白,是我。”

楼上的老者听力甚好,不一会儿就走了下来。

门开以后,夜无寒清晰地看清了白仁生脸上的憔悴,不禁有些担忧地问道:“老白……你没事吧?”

长命馆的前厅里,半盏凉茶搁在案上,茶渍在杯底积成浅褐色的印子。

白仁生侧身让夜无寒进门,转身时带动了衣角,露出小臂上还没消的抓痕——是今早药馆混乱时被人推搡着撞在柜角蹭的。

他没点灯,只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色,摸索着给夜无寒倒了杯温水,声音比白日里更沙哑:“坐吧,没什么好茶了,将就喝口暖的。”

夜无寒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杯壁的凉意,才开口:“白日里天察司的人说,你原本打算把配方的大致用法透给太医院,让他们先试着配药,怎么后来又改了主意?”

白仁生坐在案前,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千金方》的封皮,那封面被翻得发毛,边角都卷了边。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笑,那笑声里带着点自嘲:“今早药馆里,你也该听说了——我拿着药罐说能治,他们先抢;我没说完后续有药,他们先打。我要是真把配方递出去,太医院那边慢一步,百姓会不会又冲去太医院砸?我这把老骨头,扛不住第二次了。”

他抬眼看向夜无寒,眼底的光比月色还淡:“我年轻时也想当救世主,觉得凭着医术能救遍长安人。

可今日才明白,救世主不是你想当就能当的——你把心掏出去,人家未必看得到,只盯着你手里的药;你把路铺好,人家未必走,只想着先抢一步。极夜教有密探,有反应器,能把药送遍各州,比我这关了门的药馆管用多了。这救世主,让极夜教当吧,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夜无寒没急着反驳,只是将茶杯放在案上,目光落在案角那半块干饼上——是今早老妇人塞给白仁生的,还用油纸包着,没动过。

“去年城西涝灾,你在破庙里熬了三天三夜的药,救了二十多个流民,那时没人抢你的药,都捧着碗等你分。”他声音放得轻,“你忘了?那时你说,‘医者只要治得好病,管他有没有人记得’。”

白仁生的手指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当然没忘,那些流民后来每年秋收,都会往药馆送些新米,哪怕只是一小袋。可那些温暖,在今早的争抢里,像被泼了冷水的炭火,只剩点余温,烘不热心口的凉。

“不一样了。”他低声说,“那时是饿,现在是怕——饿的时候人还念着点情分,怕的时候,情分就抵不过‘先活下来’的念头了。我不是怪他们,是累了。”

夜无寒看着他鬓边又添的几缕白发,忽然道:“老白,救世主从来不是非要站在人前喊‘我能救’,也不是非要把所有担子都扛在自己肩上。你之前救过的人,记得你的好;你今天稳住的那几个轻症,能回家见亲人——这些不是‘没当救世主’,是你已经做了救世主该做的事。”

他指尖点了点案上的《千金方》:“至于配方,极夜教送,和你送,本质上没区别——都是为了救人。有时候把路让给更能走下去的人,让救人体面些,不被争抢搅得乱七八糟,也是一种成全。你不是退了,是把事交给了更合适的人,这不是懦弱,是明白‘救’不止一种法子。”

白仁生没说话,只是端起那杯凉茶,一口喝尽。茶味的苦涩在舌尖散开,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口的闷。

窗外的月色忽然亮了些,照在他脸上,能看见眼角的细纹里还藏着点没干的湿意——不是哭,是松了口气。

“你说得对。”他放下茶杯,声音轻了些,却不再像之前那样沉,“我就是太钻牛角尖了,总觉得自己得盯着,才放心。现在想通了,极夜教能送,我就歇着。以后……或许还能在巷口摆个小摊,给邻里看看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也挺好。”

夜无寒看着他眼底那点淡下去的失望,渐渐透出点微光,便没再多说。

两人就着月色坐着,偶尔有风吹过窗棂,带起案上《千金方》的纸页,哗啦啦地响,像在替那些没说出口的话,轻轻应和。

烛火不知何时被白仁生点上了,跳动的光映在两人脸上,把那些复杂的情绪都揉成了暖色。

夜无寒知道,白仁生没完全放下,只是不再逼着自己扛;而白仁生也明白,救世主未必需要光芒万丈,有时候退一步,让救人的路更顺些,也是他能做的最后一点仁心。

又坐了片刻,夜无寒起身告辞。白仁生送到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才转身关上门。

前厅的烛火还亮着,他拿起案上的《千金方》,翻到“雾疗”那一页,指尖在“寒魄草”三个字上停了很久,最后轻轻叹了口气——不是失望,是终于松了的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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