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四年(621)十月末。长安城的初雪,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细碎的雪沫子,从铅灰色的天幕上洒落,覆盖了太极殿的鸱吻和飞檐,将皇城染成一片素白。殿内,虽然铜兽炉里炭火正旺,却驱不散一股源自千里之外的凛冽寒意。
李渊端坐在御座之上,手中那份来自河北的军报,仿佛一块冰,寒意透过指尖,直抵心头。几日前那份“李靖率奇兵突破三峡,直逼江陵”的捷报带来的振奋喜悦,尚未完全消散,此刻却被这新的急报冲刷得七零八落。
“陛下,”兵部尚书的声音低沉,带着刻意压抑的焦虑,在寂静的大殿中异常清晰,“刘黑闼叛军攻势迅猛,连克相州、赵州……河北诸州,震动不已。其势……其势恐已复炽,若不尽早全力剿灭,恐成第二个窦建德,为患更烈啊。”
“儿臣请战!”一个清朗而坚定的声音立刻响起,秦王李世民已然出列,躬身行礼,目光灼灼,“刘黑闼纠集窦建德余孽,看似汹汹,实则根基未稳。儿臣愿再率精兵,东出潼关,必为父皇荡平此贼,永绝河北后患!”
秦王的请战,合情合理。去年,正是他挂帅出征,在洺水决战中击溃了刘黑闼的主力,几乎将其逼入绝境。只是后来因突厥南侵、江淮有变等故,未能竟全功,才让刘黑闼有了喘息之机,死灰复燃。满朝文武的目光,大多聚焦在这位战功赫赫的秦王身上,期待着他再次临危受命。
然而,李渊的目光在儿子英气勃勃的脸上停留片刻后,却缓缓移开了。他环视殿内群臣,最终落在了淮安王李神通和几位宗室老将的身上。作为皇帝,他需要考虑的,远不止一场战役的胜负。天下未定,四方虎视,巩固李唐皇室自身的权威,平衡朝堂内外的力量,与军事征服同等重要,甚至更为深远。
李神通,是他的堂弟,宗室重臣,虽年岁稍长,战功不及李世民显赫,但忠心可靠,资历深厚。若能由他主导平定刘黑闼,无疑能极大提升宗室在军中的威望,制衡日益高涨的秦王势力。同时,原幽州总管罗艺(赐姓李艺),归顺不久,其忠诚度仍需考验,让其参与此战,既是给予立功的机会,也是借机观察和整合这支来自东北的边军力量。
大唐开国皇帝此时所思所虑,是一盘精妙的政治棋局。
“世民之心,朕已知之。”李渊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然你征战劳苦,宜在长安稍作休整,参赞枢机。刘黑闼虽狂,究系残寇。朕意已决,命淮安王李神通为河北道行军总管,统率关内精兵,总揽讨贼事宜;另诏幽州总管李艺,速率本部幽州铁骑南下,与神通合兵,东西对进,共击叛军!如此布置,必可一举成功,廓清河北!”
旨意既下,李世民嘴唇微动,但最终只是深深一揖,退回班列。他聪慧绝伦,岂能不解父亲深意?只是,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他内心深处,对由皇叔主导的这场战役,隐隐生出一丝不安。朝堂之上,众臣亦心思各异,但无人敢质疑皇帝的决策。
此刻的河北平原,已是北风如刀,草木凋零。淮安王李神通率领的五万关内精兵,浩浩荡荡开抵冀州,与自幽州星夜兼程南下的李艺部成功会师。大军云集于饶阳(今河北饶阳)城南,背靠唐军控制的城池,面对滹沱河,扎下连绵十余里的营寨。旌旗招展,刀枪映日,军容极盛。
相比之下,对面的刘黑闼军则显得寒酸许多。仓促再起,虽裹挟了不少窦建德旧部,但精锐损失难以快速补充,此时能拉出来野战的兵力不足两万,阵线单薄,背靠滹沱河结阵,颇有几分背水一战的悲壮。
李神通与李艺并辔立于一处高坡之上,遥望敌军阵势。李神通捻须微笑,志得意满:“罗总管(习惯称李艺原姓)请看,叛军兵微将寡,阵型松散,已是强弩之末。我天兵一到,破之如秋风扫落叶耳!”他已在心中勾勒出凯旋长安、接受封赏的场景。
李艺久镇边陲,性情谨慎些,提醒道:“王爷,刘黑闼骁勇,且甚得河北部分民心,我军虽众,亦不可轻敌。”
但此刻的李神通,已被优势兵力和即将到手的功勋所鼓舞,并未完全听进去。他选择在次日黎明发动总攻。兵法有云,击其惰归,黎明时分,人困马乏,且可借助初升的朝阳,使敌军逆光难以视物。计划堪称周全。
翌日拂晓,唐军营中炊烟早早升起,饱餐战饭之后,五万大军依序列阵,缓缓向前推进。步卒居中,骑兵两翼,盔甲鲜明,步伐铿锵,如同移动的金属森林,散发着凛冽的杀气。东方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太阳即将跃出地平线。李神通稳坐中军,号令旗手准备发出进攻信号。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唐军前锋即将进入弓箭射程,战鼓即将擂响的刹那,原本清朗的天空,毫无征兆地阴沉下来!狂风骤起,卷着来自塞外的寒意和漫天飞舞的雪花,呼啸着席卷了整个战场!更致命的是,风向在极短时间内发生了逆转,原本利于唐军的顺风,瞬间变成了直扑面门的猛烈逆风!
一时间,狂风卷着雪沫,劈头盖脸地砸向正在推进的唐军阵列。士兵们被风雪迷得睁不开眼,旗帜被吹得东倒西歪,甚至撕裂,号令难以传达。整个庞大的军阵,出现了混乱的迹象。
“天助我也!”对面阵中,刘黑闼见状,狂喜过望!他觉察到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立即亲率麾下最精锐的“跳荡兵”,如同猛虎下山,不顾一切地直插因风雪而停滞、混乱的唐军中军!这些窦建德旧部,对唐朝怀有“灭国”深仇大恨,作战极其悍勇。
视线模糊、指挥失灵的唐军,突遭如此亡命冲击,中军瞬间被撕开一道口子!将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将,前后部队在风雪中相互误判,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李神通虽奋力督战,但大势已去,败局如同这暴风雪一样,无法挽回。
在西侧翼,李艺率领的幽州骑兵,凭借丰富的经验和严格的纪律,起初顶住了叛军高雅贤部的进攻,并成功反击,追击数里。然而,当他们得知中军已然溃败,侧翼完全暴露的消息后,不得不停止追击,向藁城方向撤退。但杀红了眼的刘黑闼岂肯放过,乘胜追击,连李艺这支善战的边军也未能幸免,在撤退途中遭遇伏击,损失惨重。
最令人扼腕的是,李艺麾下骁勇异常的薛万均、薛万彻兄弟,在混战中陷入重围,力竭被俘。刘黑闼为羞辱唐军,竟下令将二人头发剃光,肆意嘲弄后才将二人放回。
当薛万均、薛万彻光头赤足、衣衫褴褛地回到藁城残营时,满营皆惊。薛万均这位以勇武着称的猛将,跪倒在李艺面前,以头抢地,虎目含泪,声音嘶哑:“末将无能,丧师辱国,累及大军!请总管依军法处置,末将绝无怨言!”
李艺望着帐外依旧呼啸的风雪,又看看跪地请罪的爱将,长长叹了一口气,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无奈,他扶起薛万均:“此非畏战之罪,实乃天意如此,风云突变,非人力可抗。万均、万彻,你等已尽力了。”
话虽如此,此刻,这位大将知道,此地不可久留,遂收集残部,被迫北撤,退回幽州老巢,舔舐伤口。
饶阳惨败的消息,如同这场不期而至的暴风雪,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席卷了长安城。武德殿内,温暖如春,却仿佛比外面的冰天雪地还要寒冷。
李渊这一次手持败报,微微颤抖。他低估了刘黑闼的顽强和战斗力,更高估了李神通在复杂战局下的应变能力。那盘精妙的政治棋,在残酷的战争铁律面前,瞬间溃不成军。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忧虑,攫住了他的心脏。朝堂之上,鸦雀无声,群臣垂首,不敢直视天颜。
沉默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李渊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殿内文武,最终落在神色凝重的李世民身上,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沉痛,一字一句地说道:
“朕……轻敌矣。”
这三个字,重若千钧。它是对之前决策的否定,也是新一轮战略调整的开始。
而此时的河北大地,已是另一番景象。饶阳大捷,使得刘黑闼声威达到顶点。“窦建德第二”的名号不胫而走,原夏国旧部、以及对唐朝统治心存不满者,纷纷前往投奔。叛军规模如同滚雪球般迅速膨胀,短时间内竟聚众至十万之巨!城池纷纷易帜,整个黄河以北地区,除了几座孤零零的重镇,几乎尽数落入刘黑闼之手,再度陷入了剧烈的动荡和血火之中。
一场因政治考量而仓促发起的战役,一场因天时突变而彻底逆转的决战,深刻地改变了唐初的历史进程。它延缓了统一的脚步,也让李渊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在夺取天下的最后阶段,军事上的绝对优势,容不得半点侥幸与权衡。所有的目光,此刻都投向了那位即将再次临危受命的秦王,期待着他能力挽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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