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州王府的暖阁里,药香混着炭火的气息弥漫。全州王靠在软榻上,脸色虽仍苍白,精神却好了许多。朝露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地为他掖了掖被角,隆起的腹部在素色裙衫下微微显形,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咳咳……”全州王咳了两声,目光落在窗外,“海州的雪,怕是比全州还大。”
朝露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院中的梅枝被雪压弯,枝头的花苞却已蓄势待发。“殿下吉人天相,定会平安。”她轻声道,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小腹——这里孕育的,是立渊的骨肉,也是她此刻最深的牵挂。
正说着,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灵儿一身戎装未卸,银甲上还沾着雪粒,刚跨进暖阁,身上的寒气便让炭盆的火苗颤了颤。“祖父!”她取下头盔,额角的碎发已被汗水浸湿,“凤翎军今日的骑射练完了,个个都卯着劲呢!”
全州王看着孙女眼里的锐气,浑浊的目光亮了些:“歇口气,有件事要你去办。”他示意侍从展开舆图,指尖点向西北方的望云山,“王镇山的西州军驻守在那儿,你去一趟,告诉他夏国最近动作频繁,让他盯紧关口,莫要出纰漏。”
灵儿点头应下,目光扫过舆图上“海州”的位置,眉头微蹙:“祖父,海州那边……真的没事吗?”
“打仗哪有万全的事。”全州王叹了口气,“立渊那孩子,比谁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倒是你,”他看向灵儿,语气沉了些,“凤翎军是全州的屏障,训练一日都不能松。真到了要紧时候,能不能顶住,就看你们了。”
灵儿攥紧了腰间的佩剑,剑身冰凉的触感让她瞬间清醒:“孙女明白!”
此时,暖阁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陈之红掀帘而入,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父王,全州的粮册已清点完毕,按太子殿下的意思,先征调三成存入粮仓,以备不时之需。”他瞥见灵儿,又道,“望云山那边山路难行,让凤翎军派一队骑兵护送吧。”
灵儿刚要应声,全州王却摆了摆手:“不必。让她自己去,正好练练胆魄。”他看向灵儿,眼中带着期许,“记住,路上多看多听,望云山的地势,对你指挥凤翎军有用。”
灵儿挺直脊背,抱拳行礼:“遵命!灵儿这就动身前往!”她转身往外走,银甲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像在这紧绷的时局里,敲出一声坚定的鼓点。
暖阁里重归安静。朝露为全州王续上热茶,看着他望着舆图出神,轻声道:“外公放心,灵儿长大了。”
全州王端起茶盏,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窗外的雪又开始飘落,落在望云山的方向,落在海州的方向,也落在吴国每一寸紧绷的土地上。他知道,此刻的全州,和吴国的每一处一样,都在等着一场风暴过去——而他们能做的,便是握紧手中的剑,守好脚下的土。
北境王在一片浓重的药味中睁开眼,帐内的烛火换了新的,案上的急报却又堆高了些。他动了动手指,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过了多久?”
守在旁的亲兵连忙上前,声音发颤:“将军,您已昏睡一日了。”
“一日……”北境王低声重复,挣扎着想要坐起,腹部的绞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这一日,前线有何动静?”
亲兵捧着记录战报的册子,语速飞快地禀报:“郭淮的舰队仍在猛攻青、莱二州,青州港已失守,莱州守军正据城死守;东海城外,吴军舰船的攻击没断过,城墙塌了两处;海州方向,立渊调了海州一部往颍州去,看架势是要加强西侧攻势……”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最急的还是颍州。杨轩太子击退了李崇山部三次冲击,双方在颍水两岸僵住了,但邺军伤亡太大,杨太子的求援信……又送来了五封。”
案几上,那五封密信叠在一起,信封边缘被血渍浸透——显然是快马加鞭送来的。北境王的目光刚扫过信纸,亲兵又道:“铁门关外发现小股吴军斥候,像是在探查地形。还有……浔州军越过边境,没往黑石关来,反倒抄了小路,看方向……是冲铁门关去的!”
“咳——”北境王猛地咳嗽起来,喉头再次涌上腥甜。他死死攥住榻边的锦被,指节发白,一口血珠溅在被面上,像极了舆图上那摊未干的血迹。“竖子……好狠!”
立渊这是要围点打援,借浔州军抄后路,逼他不得不弃黑石关回救铁门关!
“扶我起来。”北境王推开亲兵的手,挣扎着下榻。军医想拦,被他一记眼刀逼退。他扶着案几站稳,目光落在舆图上,先前被戳破的“黑石关”三个字,此刻像在嘲笑他的固执。
“传我密令。”他声音嘶哑,眼神决绝,“黑石关守军即刻拔营,主力连夜退守铁门关,留三千老弱佯装主力,天亮后放把火再撤,务必拖延立渊追击的速度。”
亲兵刚要应声,他又指向颍州方向:“给杨轩送信,让他无论如何死守颍水河,哪怕只剩一人,也要拖到铁门关布防完成。告诉他,退一步,便是东都,便是家国覆灭!”
最后,他的指尖划过青、莱二州,狠狠砸在“沧州”二字上:“令沧州水师放弃沿海防御,全速回防东海城近海!不必与郭淮硬拼,只许袭扰,断其补给线即可——把力气省下,护住东部海路!”
一连串命令下达,帐内众人皆是一震。放弃黑石关,放弃青莱二州,这几乎是将邺国东部一半江山拱手让人!可看着北境王眼底的血丝与决绝,谁也不敢多言,只能抱拳领命:“末将领命!”
亲兵们匆匆退下传令,帐内只剩北境王一人。他扶着舆图,身体晃了晃,终究是撑着没倒下。烛火映着他鬓边的白发与脸上的血污,像一幅苍凉的画。
他知道,这是饮鸩止渴——退守铁门关,不过是将决战延后,却未必能守住。可眼下,除了收缩防线,赌一把铁门关的天险,他已无路可走。
“立渊……”北境王望着舆图上“海州”的位置,低声道,“老夫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啃下铁门关这块硬骨头。”
帐外的风卷着雪粒拍打着帐布,像在催促,又像在哀嚎。铁门关的命运,邺国的命运,此刻都系在这位老将军摇摇欲坠的身躯上。
雪狐岭的风雪比别处更烈,卷起的雪粒打在临时搭起的毡帐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无数只手在拍打着帐布。毡帐中央燃着一盆炭火,火星跳跃着,却驱不散帐内两人间的寒意。
秦王坐在轮椅上,裹着厚重的裘衣,手指在膝头轻轻敲击。对面的北狄单于披着狼皮斗篷,兜帽滑落,露出满是风霜的脸,眼神像岭上的饿狼,直勾勾盯着秦王:“亲家?你我虽有姻亲,可中原的土地,不是靠亲戚情分就能挡住我北狄铁骑的。”
“单于说笑了。”秦王语气平淡,目光扫过帐外——那里,单于的亲兵正牵着战马在雪地里踱步,马蹄子刨得冻土飞溅,显然是在示威。“可雅临盆在即,你此刻南下,是想让她在吴国难做?还是想让未出世的外孙,一落地就背上外祖侵掠中原的名声?”
单于猛地拍向案几,铜碗里的马奶酒溅出大半:“名声能当饭吃?我北狄在北庭冻了十数年,饿了十数年!邺国北境空虚,这是上天赐的机会!你让我眼睁睁看着?”他前倾身体,语气带着狠厉,“王爷您当年在黑水城能挡我,是因那时中原齐心。如今邺国乱了,梁国自顾不暇,您以为此刻还能拦得住?”
“拦不住!所以我便来劝。”秦王转动轮椅,靠近炭火些,“您南下攻邺,梁国必抄你后路——镇南王在灵州屯了三万兵,就等着你动。到时候腹背受敌,别说中原,怕是连北庭都回不去。”
“我早有防备!”单于冷笑,“西部大王已带本部人马守在朔北,梁国若敢动,我就让他们有来无回!”
“哦?”秦王挑眉,从袖中取出一卷密报,扔在案上,“那这份呢?渤海的宏临已率兵出了北幽州,你猜他是冲邺国来的,还是想趁你南下,占了你漠北的草场?”
单于的目光落在密报上,瞳孔骤然收缩。渤海与北狄素有旧怨,若真在此时背后捅刀……
“你想让我怎么做?”他的语气终于松了些,却仍带着不甘。
“稳住。”秦王一字一顿,“帮我牵制梁国——你在朔北陈兵,梁国就不敢妄动,我便有法子让邺国的乱局再拖三月。三月后,若你还觉得有胜算,我绝不拦你。”
“三月?”单于攥紧拳头,“三月后,邺国缓过劲来怎么办?”
“缓不过来。”秦王望着跳动的炭火,眼底闪过一丝锐利,“渊儿在海州布的局,比你想的深。不出三月,邺国自顾不暇,你若真想南下,那时的胜算,比现在大十倍。”
帐外的风雪忽然停了,毡帐内只剩下炭火的噼啪声。单于盯着秦王,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总能让他想起黑水城的惨败。他沉默了许久,忽然将碗里的马奶酒一饮而尽:“好!我信你这一次!但你记住,若三月后我看不到机会……”
“放心!”秦王打断他,语气平静无波。
单于猛地起身,抓起案上的狼毫,在和约上按下自己的印鉴。墨迹未干,他已掀帘而出,狼皮斗篷在风雪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秦王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咳嗽起来。侍从连忙递上汤药,他却摆了摆手,只是望着帐外漫天的风雪——稳住北狄,只是第一步。这场中原的乱局,还得再烧得旺些。
东都皇宫的寝殿里,药味弥漫。邺后正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喂邺皇喝下,汤匙刚碰到唇边,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兵部尚书掀帘而入,官帽歪斜,袍角沾着雪,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
“陛下!娘娘!”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出事了!雪狐岭的游骑传回急报——北狄单于……与吴国的秦王,在雪狐岭密会!”
邺皇刚含在嘴里的汤药“噗”地喷出,溅在明黄的锦被上,留下一片深褐的污渍。他猛地推开邺后,挣扎着起身,腰间的玉带松脱落地,踉跄几步冲到尚书面前,死死攥住他的衣襟:“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是……是雪狐岭的探马亲眼所见,”尚书被他掐得喘不过气,脸色发白,“两人同入毡帐,密谈了两个时辰,北狄的亲兵在外围戒严,连只鸟都飞不进去……”
邺皇的手缓缓松开,身体像被抽去了骨头,猛地向后瘫倒。邺后连忙扶住他,却被他带得一同跌坐在地。他望着殿顶的盘龙藻井,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秦王与单于密会,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吴国与北狄早已勾结,意味着邺国的北境,早已成了这两家人眼里的猎物!
“砧板……鱼肉……”他喃喃自语,嘴角溢出一丝苦笑,随即变成凄厉的低笑,“朕的邺国……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啊!”
尚书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寝殿里只剩下邺皇压抑的喘息声,像困兽在绝望中挣扎。
过了许久,邺皇忽然止住笑,声音嘶哑地问:“渤海……梁国呢?他们有什么动静?”
“渤海太子宏临仍在北幽州外,梁国镇南王在灵州按兵不动,像是在观望……”尚书连忙回话。
邺皇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猛地推开邺后,手脚并用地爬向龙椅:“传……传鸿胪寺卿!快!”
内侍们慌忙上前搀扶,他却一把甩开,嘶吼道:“让他快马去梁国!告诉梁帝,朕许他雪狐岭以北的土地!只要他出兵颍州,帮杨轩挡住李崇山!快!”
颍州是邺国西侧的屏障,杨轩若败,铁门关危在旦夕,东都将无险可守。此刻的他,已顾不上割地的屈辱,只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鸿胪寺卿匆匆赶来,领了旨意便往外跑。邺皇望着他的背影,忽然又瘫倒在龙椅上,双手插进花白的头发里。雪狐岭的密会像一把刀,捅破了他最后的幻想——北狄虎视眈眈,吴国步步紧逼,连梁国都要靠割地才能请动……这局棋,他到底该怎么破?
殿外的风雪又大了,卷着呜咽般的风声掠过宫墙。邺皇望着窗棂上凝结的冰花,忽然觉得,这寒冬,怕是熬不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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