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落山,夜色再临,一片星光映在江面上。
这时的徐骄,已经身在津门。
港口码头,之前漕运衙门的官兵换成了卫戍十三营,这是徐骄最熟悉的一部。十三营主将胡大山颇有江湖义气,人也处得来。所以最紧要的地方便有他们守着,其余六营玄甲军,皆在附近隐藏驻守。
让人干活,肯定得有好处,每天公款吃喝,自不在话下,港口码头的油水,厚的能把他们淹死。他们这才知道,卖命的是他们这些大头兵,可拿到的还不如一个低级差吏。
徐骄问胡大山:“兄弟们没有埋怨吧?”
胡大山说:“埋怨什么,比在城里值卫强的多。”
一个偏僻的仓库里,也不知之前存放什么东西的,一股子硫磺味。小山把徐骄带进去的时候,熏得他眼睛流泪。
无语道:“怎么把人关在这里,这味道,别把那两位呛着了。”
三猫迎过来说:“谁知道怎么是这个味儿。这仓库,是太学院租下的,说是放些茶叶,干果什么的。这个味道,跟放了臭鱼一样。我想着这个地方安全,太学院的仓库,没人敢来。”
徐骄心想:妈妈的,真有办法,用硫磺保质么,那还怎么吃。
仓库里绑着一男一女,靠着椅背,不知是真睡假睡。男的身形微胖,有点大腹便便的样子,典型的暴发户身材。女的虽过中年,但风韵极佳,眉宇之间能看出书香门第四个字。
“莫老爷?”徐骄喊了一声。
男人吓了一跳,睁开眼睛看见徐骄,哀求道:“官爷,我们夫妻究竟犯了什么罪,把我们押绑起来?”女的虽也受了惊吓,却有几分镇静。
徐骄微微一笑:“莫老爷,不要多想。你久居三江源,就算是犯了法,做了歹,为富不仁,我们也管不着,更不会管。”
“那官爷为何押住我们夫妻不放?”莫夫人开口,声音温婉,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徐骄心想:不愧是教坊司调教出来的姑娘,只这一口腔调,两个字——专业。
徐骄摇头:“两位得罪了什么人,还用我说么。不然怎会从三江源,到了帝都呢?”
莫老爷一愣:“我们是被三江王赶出来的,可我们没有得罪过三江王呀……”
三猫冷笑:“莫老爷,装糊涂就没意思了吧。你女儿莫雨什么身份,三江王为什么把你们赶出三江源,还需要我们来说清楚么?”
“莫雨?”莫老爷满脸疑惑。听到女儿的名字,先是一阵错愕,随后看向了莫夫人。
莫夫人心急问道:“她怎么了?”掩饰不住的担心,眉宇之间似有些淡淡恐惧。
徐骄觉得奇怪,一个风灵卫左司,大权在握,手下高手如云,安慕海撑腰,海后作盾,谁敢拿她怎么样。于是笑道:“夫人以为呢,谁敢拿她怎么样。只是自古儿女债,父母偿。她得罪了人,我们兄弟不敢找她,自然得找二老说道。”
莫老爷惊恐:“她得罪了你们,那可跟我们夫妇没关系。官爷呀,自古冤有头债有主,您得讲道理。”
三猫和小山疑惑,看着徐骄。为人父母,无论贫富家世,没看过这么凉薄的。
莫夫人倒是镇静,问:“她怎么得罪你们了?”
徐骄说:“她那样的身份,仗势欺人,恃强凌弱,得罪个把人又有什么稀奇的。断了我们的财路不说,还抓了我们兄弟。莫老爷,你也是做买卖的。东北西走,刀尖舔血,兄弟们只是为了一口吃的。你女儿断了我们活路,我们兄弟不能等死呀。”
莫老爷求道:“我有钱,官爷损失多少,我来补,双倍,三倍……”
“这是钱的事儿么,莫老爷。”徐骄说:“你看我们兄弟像缺钱的?所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兄弟,先砍下莫老爷双手,找个好看点的盒子装了,送给莫雨,让她也感受一下失去手足之痛。”
三猫嘿嘿一笑:“好勒!”
说着抽出腰间弯刀。那刀身弯成一个夸张而特别的弧度,一指宽的白锋,鱼鳞纹的镜面,看着就冰冷可怖。
三猫一把摁住莫老爷双手,冷笑一声:“莫老爷,想不到你一个三江源做买卖的,生了个了不得的女儿,对不住了!”说着短刀扬起,三猫龇着牙,残忍莫名。
手起刀落之时。
莫老爷叫道:“等等,不关我事呀几位。她不是我女儿,你们用我吓不住她的……”
莫夫人尖叫一声:“老爷!”
“哎呀,夫人。这丫头给我们惹了这么大的祸事,她自己有背景,可你,我和儿子,我们都是一般百姓呀……”
三猫放开莫老爷的手,心想:还真让骄哥猜对了。这个莫雨,果然不是亲生的。
徐骄一直怀疑莫雨的身份。父亲是三江源富商,母亲是二十年前,从教坊司赎身的姑娘,这两个身份都无可疑。怎么生了个女儿,却成了天涯海的人,还养在海后身边,成了风灵卫的左司,这不是太奇怪了么。
“哎呀呀。”徐骄感叹道:“你这老头,只是砍一双手而已,没必要女儿也不认吧。”
莫老爷嚎道:“官爷呀,你看我们夫妻,能生出那样漂亮的女儿么?夫人,你快说话呀……”
莫夫人说:“小雨会来救我们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在她心里,你我就是父母。”
“这么说,你们不是莫雨的父母?”徐骄冷哼:“我就说么,莫老爷确是一方富贾,可势力也不至于这么大,生下的女儿来到帝都,连我们都不给面子。”
“是呀是呀,官爷说的是。”莫老爷哀求道:“夫人,你我都没说,不代表这丫头不知道。她小的时候,隔三岔五就有人接她去帝都,那不就是她的本家?再大些,干脆就住在帝都了。她心里早知道我们不是生身父母了,她早认了祖,归了宗。不然怎么能信誓旦旦,把少平带来帝都,说给弟弟弄个前程。还得罪了这一帮官爷……”
徐骄心道:你们的儿子莫少平,早就嗝屁了。又问:“哦,这我就能够理解了,原来是亲生父母背景够硬。那她亲生父母呢……”
“夫人,快说呀。你再瞒着,我们就见不到儿子了……”
莫夫人也着急,可就是不知道说什么。
徐骄哼了一声:“夫人是不知道,还是知道不敢说。”
莫夫人说:“我只是捡了她,把她养大……”
小山这时走过来:“你那个时候还在教坊司,怎么捡到她的?”
莫夫人一怔,莫老爷迷茫的看着她。这男人,想来并不知道自己老婆那段卑微的过去。
徐骄问:“是给你赎身的人,把莫雨交给你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徐骄冷声说:“看来要请莫少平莫公子也来一趟了……”
三猫最懂配合,笑道:“大哥,我这就去安排……”
“不要,不要……”
用孩子威胁一个母亲,虽然卑鄙了些,但几乎不会失败。
在这对夫妇的讲述中,徐骄知道了莫雨的故事。
当年,莫夫人因父罪被充入教坊司。她是幸运的,在被迫接客之前,有人给她赎身脱籍。但这没有改变她的命运,在一个偏僻的宅院里,她看到和自己一样赎身出来的姐妹,脱去外服,只穿着内衣,然后站成一排,就像等待被人挑选的宠物……
她当时就想,也许将要迎接她的,是比在教坊司那种地方,更痛苦的生活。
一个婴儿的哭泣,改变了她的一生。
一个满脸疤痕的男人,抱着个孩子。那孩子的哭声,好像要断气一样。这人她见了都害怕,何况是孩子呢。她忍不住说了一句:“别让她看到你的脸!”
那人一愣,似乎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也会被吓到。男人把孩子脸朝外抱着,孩子看到了一张可爱漂亮的脸蛋,立刻止住哭泣笑起来。
男人指着她,用很冷淡的声调说:“你,跟我走。”
这句话,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
从那之后,她便带着孩子,学着做一个母亲。
过了一个月,疤痕男人对她说:“以后,这孩子就是你生的。我会给你找个男人,让你的后半生衣食无忧,去一个没有人认得你的地方。但黑暗之中,会有一双眼睛,永远盯着你……”
在那之后,她便结识了来自三江源的落魄书生。
那书生只当她是个死了男人,独自带着孩子的漂亮寡妇,于是带她回了三江源。这之后,开始有人上门找书生做生意。于是,很顺利的发了家。但她知道,这一切都是被人安排的。书生,一直不知道真相。直到那一天,有人出现,把孩子带去了帝都。
莫老爷吃惊的看着莫夫人。他只知道,带走莫雨的,是她的本家人,原来还有这么多隐秘。
一声长叹:“夫人呀,你为什么一直瞒着我。那些人,明显不是正道,难怪会得罪了三江王,被赶出三江源……”
“我怕……”
当女人说害怕的时候,那绝不是借口,是真真切切的理由。
出了仓库,一身的硫磺味儿。
徐骄暗叹一声,对三猫说:“不要为难他们。这对夫妇还不知道,他们的儿子莫少平已经惨死。可怜人呀……”
三猫不明白:“不为难,那还关着他们做什么?”
徐骄说:“你们想想,那些原本来接船的人,都死在了春意园。海后一定会派别人来,大宗师干跑腿的活儿,有点侮辱人……”
小山立刻想到:“是纳兰雪或者莫雨,或者是两人一起,他们会带着风灵卫的高手来。糟了大哥,之前我查过,那些人只要在春意园相聚,七日后便会离开帝都,也就是船到津门的日子。他们昨晚相聚,也就是说,六日后羽蛇胆会到达津门,可六日后是你大婚……”
徐骄有些心烦:“洞房花烛夜,杀人,放火,抢劫,是不是有些不吉利呀。应该先干坏事,再干好事儿,那些大人物,都是这么玩儿的。我决定婚礼推迟一天,我们干完正事儿,大婚当晚,开溜……”
他想好了,就在那原本应该美好的夜晚,带上笑笑,掳走师师……
“这么快?”小山说:“可风盗分配的活儿,我们还没干呢?”
“不管了,山主吩咐的我已经做了。至于风盗,以他的修为,想干些什么,用不着我们。”徐骄说:“帝都这么多高手,你们两个这种修为,能帮上什么忙,何况还有笑笑……”
“恐怕是不行。”三猫说:“风盗来过。他让我告诉你,不管你想耍什么花招,七月初七,夭夭得娶,婚事得成。”
徐骄愣了一下,看着三猫:“是不是你说漏嘴了?”
“骄哥,冤枉呀。风盗说了,你整了七营玄甲军到津门,他虽然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但肯定有猫腻……”
徐骄无语:这个风盗,还是个玩脑子的。摇头长叹:“管不了那么多了,风盗如果是自己人,即便猜出些什么,也应该不会卖了我们。”
“他肯定是自己人,这个毋庸置疑。”三猫说。
徐骄笑道:“那我就更放心了。”
三猫又贱兮兮的问:“那莫雨是自己人么?”
徐骄指着仓库:“我把她老子娘都绑起来了,你觉得呢?”
“我不敢猜。”三猫说:“反正,你对那小娘们的事儿挺上心。这都查起她身世来了。骄哥,如果那两位不是她亲生父母,那她是谁生的?”
徐骄说:“自己去想,这两天多用功,我就在这津门躲五日,省得那些人来烦我……”说完,看到港口上一座高耸的望楼,飞身而起,大鸟似的落了上去。夜色掩映下,没人能发现他踪迹。
三猫抿着嘴:“骄哥真会装,不知道就不知道呗……”
“是你太笨了。”小山说着往江边走去。
三猫喊道:“什么意思呀?”
“自己想。”小山给了他同样的回答。
这一夜,注定难眠。
皇宫中,海后坐在镜子前,可那镜子好像经过扭曲,只能映照出一张扭曲变形的脸。
作为女人,她喜欢照镜子。但作为海后,她不喜欢自己现在的模样。
安慕海站在他身后,久久无语。
“他当真只是猜出来的?”海后问。
安慕海说:“当年的事,没有人证,没有物证,有干系的人,都死干净了。除了我,你说他是靠查的,还是靠猜的?”
“那这孩子太可怕了。”海后说:“一点也不像他父亲,徐之义可没这么聪明。”
“你错了,他很聪明,只不过他是个好人。”安慕海叹息道:“好人,即便聪明,也不可怕,所以你才会觉得徐之义笨。徐骄不同,他聪明,可他不是个好人……”
“所以他威胁你……”
安慕海在她身边坐下:“这不是威胁,对于一个已死的人,没有什么能够成为威胁。”
“那么我呢?”
安慕海低下头:“所以,他威胁的是你。准确的说,这也不是威胁,是交易。一个你不想拒绝的交易。鬼王做主李师师和王子淇的婚事,三江王非答应不可。这样一来,王子淇补足了他最大的短板,手中有了刀。向来要得帝王之位,只有两条路。第一,奉诏继承大统。第二,刀兵起,血染皇城。如果你是明帝,你一定不想看到有这一天。”
海后说:“可也正是如此,才为明帝所忌。我太了解这个男人了,他阴狠,霸道,有着帝王心术,却没有帝王气概。他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不会给任何人机会,触摸奉天殿那把椅子。”
“这才是问题所在。”安慕海说:“明帝偏偏这么做了,虽然没有明诏,但话已经传出来,要册封王子淇为储君。如果这不是他心中所想,那么就是一个局。我让你收手,就是担心你会落入局中。”
海后唉声道:“我有什么办法,走到今天,回不了头了。如果王子淇继位,他会容得下我们么,难道真要放弃这些年的努力……”
安慕海说:“脱身局外,才能不被其困。二十年来,我小心翼翼,将天涯海的势力一点点的转入风灵卫,不是为了让王子渊继承大统,而是为了有一天,当他变成一个亲王时,你们母子手中有刀,别人想要伤你们,也会顾忌三分。”
海后握紧安慕海的手:“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我总想着:王子渊登上帝位,就能彻底解脱,哪想会这么难。即便我听你的,脱身局外,那徐骄迷上了李师师,又怎会放过我这个帮手。”
“他,我会来处理。”
“你要杀了他?”
安慕海摇头:“他是徐之义的儿子,除非不得已。而且,他既然猜到我的身份,还敢与我侃侃而谈,说明他已考虑到这一点。杀他,不可取。我已想到了办法,他不会再是个威胁。当下关键,是你不要乱动。局势不明,我甚至看不清设局的人是谁……”
“我听你的。”海后说:“抱抱我好么?”
安慕海手臂伸到一半,又放了下来:“天遗祭司到了帝都,我的日子也许不会太久了。你该习惯没有我在的时候……”
“所以,我想你现在抱我。”
安慕海低下头:“我不能。不是因为你是海后,是明帝的女人。而是因为,我已不是个男人……”
一滴眼泪从海后眼角滑落。
大半夜的,夭夭潜入可园。
她已经两天一夜没有见到徐骄了,笑笑担心的要命。可她不觉得发生了什么危险,因为不良兄弟三人组全都不见踪影。这三人一起,定是去干什么坏事。
这个时候,可园已经安静了。只有两盏风中的灯笼,散发着微光。
夜色清冷,高手好像都喜欢这样的夜,他们全都没有睡意。
风盗,任老,百里诸侯,三人围坐在一张小桌上。桌上只有酒,没有菜。四瓶酒,四张椅子,有一个人没来。
“杀南天不会来了。”任老说。
百里诸侯冷笑:“怕是没脸见人吧。若不是他和前代门主燕平生不和,杀门如今也不会没落,分成内外两门。唉,江湖八门,下四门一口饭,无谓道义。吃喝嫖赌,只是买卖。上四门盗杀匪谍,自古都是风云之辈。看看如今,周怀林死后,匪门消散。谍门,做起了下四门生意。杀门不合,实力大不如前。唯有修罗山,有山主坐镇,大旗不倒。”
百里诸侯顿了一下,对任满仇说:“任老,禁武灭道,是从天遗族开始。在下有点想不明白,当年天遗族的先辈是怎么想的,自己身在江湖,却又覆灭江湖,那不是自己打自己么?”
任满仇苦笑:“所以,今天的天遗族,才会是这个下场。可是当年,先辈们站在那个高度,他们眼中的江湖不是同道,而是敌人。造反当了皇帝的人,最怕的就是别人造他的反。所以,这江湖上四门,便成了眼中钉。我听过一句话,说的很有道理:坏人,不怕好人。他们真正怕的,是和他们一样的坏人。”
“那我就明白了。”百里诸侯说:“内卫的祖上,是天遗族五方使,当年背叛天遗族,怕的也是天遗族。只是我一直不明白,他们为何会背叛天遗族呢。”
任满仇看他一眼:“你是以内卫阁领南宫忍的身份问我,还是以百里大当家的身份问我。”
百里诸侯呵呵一笑:“明君立朝,已历经四世。内卫早已不在乎了,不然二十年前,花罂来帝都,她和燕平生,以及上代谍门之主,也不会活着离开。”
风盗叹声说:“所以,二十年后,夭夭才敢再来。”
百里诸侯沉声问:“花卿真的没死?”
任满仇点头:“她就在帝都,只是在哪里,不知道。二十年间,派了许多人来找,帝都虽大,但也翻的差不多了。”
“所以你们想到了我。”百里诸侯说:“这确实是个最佳时机。明帝在西山,内卫高手自然不在帝都。留守帝都的北择无人,司马三娘就能摆平他。西城五爷人在江湖,不会插手,只剩下风灵卫里天涯海的高手。但安慕海,莫雍,莫足道,这三人就能牵绊住我们。”
风盗说:“所以,才请来杀南天。”
百里诸侯说:“可是还有天极阁主,救走她的人,以及那个恐怖的黑甲高手,你敢断定他们不会是敌人?”
这时,夭夭飘身落下:“是又怎么样,他们不敢现身。”问风盗:“徐骄呢,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他人了。”
风盗说:“不用担心,我保证他会回来娶你,绝不敢逃婚。”
夭夭冷笑:“那就好,坏了我的事,我要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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