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心的手掌死死捂在赢高明的唇上,整个人半跪在榻边,俯身凑到他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像是要埋进他发间去。
“殿下,原谅奴冒昧……”
称心的气息很轻,却带着一丝急促,“奴并非不赞同您……实话说,奴心里,是明白您的意思的。可这里是东宫,东宫虽名为太子的东宫,可真正的主人,是陛下。”
“殿下,您再想想,这殿墙、这梁柱、这些伺候的人……全是陛下的人。这里说的每一句话,不论对错,都会被送到陛下耳里。”
称心微微顿了顿,压低声音:“不管是对是错,殿下您都不能说。”
赢高明闻言,怔了一瞬,下意识地抬眼环顾四周。
烛光下,那些侍立一旁的宫女太监,一个个低着头,姿态恭谨得像雕塑。
可不知为何,赢高治忽然觉得,那一张张垂下的面孔、那一双双看似恭顺的眼睛,都像蒙着阴影的毒蛇。
冷静、潜伏、无声,却死死地盯着他,等着他露出一个破绽。
那种被窥视、被监禁、被紧紧束缚的感觉,像冰水一样,从脚底直窜脊髓。
凉意,从脚底一路攀到后颈。
这种感觉,不是简单的害怕,而是本能的战栗。
而人这种生物,在面对威胁时,会启动两种最原始的反应。
逃跑,或者反击。
逃跑源自恐惧。
而反击,往往是因为恐惧已经到了极致。
那是一种古老的、刻在骨髓里的进化残留。
当人被吓到无路可退,怒火会反过来压倒恐惧,驱使他去咬伤比你更强的掠食者。
就像野兽被逼入死角时,不会再想着逃,而是炸毛、亮爪、撕咬。
此刻,赢高明就是如此。
那一瞬的寒意,化作汹涌上涌的怒意,热得像要烧穿他的胸膛。
于是赢高明下意识的抬手,一把推开称心的手,整个人从榻上坐起,眼神猩红如血。
“既然是事实,为何不能说?!”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震得烛焰乱颤。
下一瞬,他一脚踹在称心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让后者整个人被踹翻在地,膝盖与地毯下的木板撞得闷响。
“有本事——”
赢高明像是压抑不住,几乎是咆哮着吼出每一个字,“——他来废了我!他来杀了我!让天下人都看看,他是怎样一个冷酷无情、疑心如鬼、杀子如屠狗的——”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撕裂般的痛与恨,像是要把这些年积在胸中的郁气与怨毒,一口气全喷出来。
殿中众人屏息的空气,被这声怒吼搅得粉碎。
烛火在乱流中摇曳,映出赢高明狰狞而凌乱的脸。
泪痕未干,眼角通红,发丝散乱,却更像一头被逼至绝境、准备拼死反扑的野兽。
这种场面,让称心也愣了半息。
他伏在地上,肩膀因为疼痛微微抽搐,可眼底却闪过一瞬的复杂情绪。
既有惊惧,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太子,终于被逼疯了。
称心哭了。
哭的梨花带雨。
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哀哀的叫着“殿下”。
而赢高明浑身僵硬的站在原地,大脑一瞬间都是空白的。
像刚被人从水里捞起,意识一阵阵发白。
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如何会把那句大逆不道的话,当众吼出来?
此时的赢高明,竟像一个旁观者那般。
看着自己失控,连补救的念头都迟了半步。
而就在这空白的一瞬,殿门外忽地炸开一声暴喝:“放肆——!”
帘影一撩,一袭青袍跨进门来,剑眉怒立,目光如电。
正是太子少傅张朴。
今日他原本奉约入东宫,是为一桩公事。
汉王一系近日招摇过甚,又与刑部若即若离,前些时还冒犯了礼制。
他要来劝太子远之。
可谁料,才踏进月门,便听到殿内那句“他来废我、他来杀我”的逆耳之语,险些当场跪翻在地。
张朴胸口剧烈起伏,脸色像被霜刮过,沉得发青。
他虽是太子之师,当得起“诤臣”二字,可听见这等犯颜之语,亦是惊惧非常。
而恐惧过后,怒火倒先翻了上来。
只是和赢高明比起来,张朴愤怒之余,还有理智尚存。
他比谁都明白,此刻若当面喝斥太子目无君父,那就不是“诤”,是“折”。
而他也更清楚,东宫墙缝里都长着耳朵。
一旦传出去“少傅与太子殿内争执”,那他张朴就是教徒无方的活靶子,东宫更要贴上失德失教的签。
事情会立刻失控。
于是,张朴的怒,生生拐了个弯,猛地栽到旁人身上。
他一抬手,厉声指向地上方才被踹翻的称心,大骂道:“妖物!你这狐媚祸国之姿,敢在殿中煽惑人主?来人,拖下去,廷杖四十!杖毙!”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蹦出来的。
殿角伺立的两名内侍闻声一颤,眼神互觑,不敢动。
而称心撑着地,肩臂还在隐隐发抖,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却没有哀求,只是飞快抬眼看了太子一眼。
下一息,称心竟自己“扑通”一声叩下。
凄生道:“罪在奴!”
“殿下方才醉话,是奴越矩在旁聒噪,言不逊,惊乱了殿下心神。殿下并无逆言之意,皆奴玩心小技,逾矩犯上。罪该万死!”
话音落地,殿中安静得只剩烛火噼啪。
张朴冷笑,长袖一拂:“你确实该死!老夫早就劝过殿下,你这等人堪称奸佞,留在身边,迟早引出祸端,今日,老夫便要替太子殿下清理门户!”
说着又喝:“来人——”
“住手!”
张朴还未说完,赢高明却忽地一声厉喝。
随后一步上前,拦在称心前方,盯住张朴,眼神还带着未退的血丝:“师父若要责罚,冲本宫来。那话乃本宫一人所说,与称心何干?称心……称心无罪!”
张朴:“……”
傻逼啊,你赢高明真是个大傻逼!
张朴一时血气上头,差点倒下。
好在被手忙脚乱的宫人给拦住了。
勉强站稳之后,张朴气急之下,居然笑出了声来,笑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而一旁的称心见状,猛地伏身抱住他小腿,连连叩头:“殿下!切莫为奴担责!奴身贱命贱,杖毙即是,勿污殿下清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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