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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轨迹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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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5章 碎纸机里的诊断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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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的空调总是吹得人骨头缝里发凉。我揉了揉发僵的指尖,想把最后一份月度绩效报告敲完,好赶在下班高峰前冲出这座玻璃钢筋的森林。隔壁工位的小林敲了敲我的隔板,声音压得低,眼神却亮得异样:“颖姐,听说了吗?贺鸣……好像摊上大事儿了。”

贺鸣?我脑海里立刻跳出那个总是一丝不苟穿着整洁衬衫、头发梳得纹丝不乱的年轻小伙子。市场部新锐,去年三月刚办的热闹婚礼,我还随了份子。他摊什么事了?

“具体不清楚,”小林凑得更近,气息拂过我耳畔,“但好像跟他媳妇儿闹翻了……动静挺大,都惊动法务部那边了。听说……起诉了?”

起诉?婚前财产?家暴?各种狗血的猜测瞬间涌上来,又被我强行按下去。职场八卦像风,传着传着就荒腔走板。我把视线重新钉回屏幕,敲下最后两个字:“搞定。”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心却没跟着落定。贺鸣那张总是带着点腼腆、努力显得沉稳的脸,不合时宜地在我眼前晃。

茶水间的偶遇像一出刻意的哑剧。几天后,我去泡咖啡,正撞见贺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影挺直,像一根绷得太紧的弦,手里捏着纸杯,咖啡液面却在微微震颤。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着远处高楼的尖顶,玻璃窗映出他模糊的侧脸,眉头锁着一道深痕。

“贺鸣?”我试着叫了一声。

他猛地一颤,纸杯差点脱手,几滴滚烫的咖啡溅在他纤尘不染的西装裤上,洇开一小块深色污渍。他慌乱地抽出纸巾去擦,动作仓促又笨拙,仿佛那点污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伤痕。

“田……田姐。”他抬头,勉强挤出一丝笑,眼神却像蒙了层灰雾,疲惫又空洞。那点属于新郎官的意气风发,被抽得干干净净。

“最近看你挺忙的?”我假装不经意地搅动杯里的咖啡。

“啊……是,项目有点棘手。”他含糊地应着,视线飘忽,重新投向窗外那片沉郁的天空,“家里……家里也一堆事。”声音干涩,像是砂纸磨过喉咙,“没什么大事,谢谢田姐关心。”他几乎是仓皇地把揉成一团的、沾着咖啡渍的纸巾塞进口袋,几乎是落荒而逃地离开了茶水间。空气里只留下廉价咖啡粉的焦苦味和他身上一点若有似无的、被压抑着的焦躁气息。

真正的风暴,是在公司年会后的深夜里向我袭来的。部门聚餐,贺鸣一反常态地沉默,酒却一杯接一杯没停过。散场时,夜已深,城市霓虹在潮湿冰冷的空气里晕染开模糊的光团。我正低头用手机叫车,一个沉重踉跄的身影猛地撞在我旁边的灯柱上。

是贺鸣。

他整个人倚着冰冷的金属灯柱,昂贵的西装揉得皱巴巴,领带歪在一旁,像一条勒住他脖子的绳索。他低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困兽般的呜咽。

“贺鸣?”我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扶他,“你还好吧?喝太多了,我帮你叫车。”

“田姐……”他猛地抬起头,脸上全是纵横交错的水光,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眼睛猩红一片,里面翻滚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我是个笑话……天大的笑话!”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酒气。

“别这么说,”我试图让他冷静,“有什么回去好好解决……”

“解决不了!”他突然失控地低吼,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灯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十一个月……十一个月了啊田姐!”他身体沿着灯柱往下滑,几乎要瘫坐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声音陡然变成了绝望的哀鸣,“她……她根本不让我碰她!”

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发梢滴落,砸在地面小小的水洼里。冰冷的夜风钻进我的大衣领口,冻得我一个激灵。他那压抑到极致的、彻底崩溃的控诉,裹挟着深夜街头冰冷的水汽,钻进我的耳朵:

“婚礼……那么热闹,花那么多钱,所有人都看着……我以为我有了家……可她呢?她总有理由!加班、累了、不舒服、姨妈来了……永远有理由!好不容易躺一张床上,她躲得像我是瘟疫!背对着我,裹着被子,离得那么远……那张床大得像个冰冷的墓坑!”他大口喘着气,泪水混着雨水滚烫地冲刷着脸颊,“我试着……去碰碰她的手……她猛地就缩回去!像是被针扎了!我……我还能怎么办?”他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迷离的霓虹,脸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羞辱和巨大的茫然,“我掏心掏肺对她好,工资卡都给了她!省吃俭用给她买包,给她爸妈买东西……到头来……我像个摇尾乞怜,等着主人施舍点温情的、最下贱的乞丐!她把我当什么?!”

他猛地揪住自己胸前的衬衫,布料在手下扭曲变形:“我……我也是个男人啊!”最后那句话,像濒死野兽的悲鸣,撕裂了雨夜的沉寂,随即被呼啸而过的车声吞没。他滑坐在地上,头深深埋进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只剩下无声的、撕心裂肺的绝望。

我站在冰冷的雨里,撑着伞,手足无措。原来小林含糊的“起诉”,背后是这样不堪启齿又令人窒息的煎熬。十一个月有名无实的婚姻,对一个年轻男人的自尊,是何等致命的羞辱?

后来,事情在公司里悄悄传开了。贺鸣真的起诉了,要求返还彩礼和婚后的各种花销,据说清单列得清清楚楚,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二十五万五千元。这个冰冷的数字在公司内部流传,像一枚精准的炸弹碎片,炸得“贺鸣”这个名字瞬间变了味。茶水间、走廊转角,总能捕捉到那些压低的议论和意味深长的眼神:

“看不出来啊……平时挺正经的……”

“啧,二十五万五……这结个婚可真是亏大发了。”

“那女的图什么?骗婚吧?”

“贺鸣也是……十一个月才反应过来?够能忍的……”

贺鸣像是彻底消失了。他不再出现在茶水间,不再参加部门聚餐,即使偶尔在走廊迎面碰到,他也像被烫到一样迅速低下头,加快脚步,几乎是用逃的。他那曾经挺拔的背影,如今畏缩着,仿佛那些无形的目光和窃窃私语是有实质的重物,沉沉地压弯了他的脊梁。他成了公司里一个活生生的尴尬符号,一个被婚姻彻底羞辱了的悲剧注脚。就连他曾经一丝不苟的衬衣领口,也偶尔能看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褶皱。

直到那个格外冗长烦闷的下午,我抱着一摞急需归档的员工补充体检报告,走向人力资源部深处那个布满高大铁皮文件柜的角落。空气里弥漫着纸张陈旧的灰尘味和淡淡的消毒水气息。我必须找到贺鸣那份标注着“需重点关注”的存档袋。

柜门发出沉重的摩擦声,一排排贴着标签的档案袋像沉默的士兵。我踮起脚,指尖在贺鸣名字对应的区域摸索。他那个厚厚的档案袋塞在最里面,抽出来时,一个同样是牛皮纸质地的、更薄更小的信封,毫无预兆地跟着滑落出来,“啪嗒”一声掉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

我弯腰捡起,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信封上没有名字,封口处只是简单地用透明胶带粘着,有些地方已经微微翘起。信封背面,一个熟悉的签名像一道闪电劈入我的视线——郭琳。贺鸣妻子的名字!

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鬼使神差地,我指尖挑开了那并不牢固的胶带。里面只有一张纸——一张打印出来的医学诊断报告单。

标题醒目而冰冷:《男性生殖系统功能专项检查报告》。

姓名:贺鸣。

日期赫然印着:2024年3月15日——正是他们婚礼前十天!

报告下方,诊断结论那一栏,一行加粗的黑体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睛:

确诊:先天性曲细精管发育不良(克氏综合征嵌合型)

伴随症状:第二性征发育欠佳,无精症(永久性不育)。

纸张在我手中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办公室里嗡嗡的空调声、远处键盘敲击声,瞬间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还有诊断书上那几个残酷到令人窒息的字眼。

婚前十天!他早知道!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终生无法生育,甚至……他身体的功能……那份贺鸣在雨夜里嘶吼出的绝望控诉——“她不让我碰她!”——此刻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回旋镖,裹挟着真相,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声,狠狠砸回我的认知里。

所谓的“十一个月无夫妻之实”,那压在贺鸣身上让他尊严扫地的巨大耻辱,那让他在同事眼中沦为笑柄的婚姻……根源,竟然是他自己深藏的这个秘密!郭琳那些“加班”、“累了”、“身体不适”的借口,那些刻意的闪躲、冰冷的抗拒……根本不是什么欺骗或羞辱!那是她笨拙的、痛苦的、甚至可能是羞于启齿的维护!她在用自己冷淡的躯壳,替他死死守住这份足以摧毁一个男人全部尊严的生理缺陷!她独自承受着他的怒火、误解、羞辱,甚至最终那指向她的、冰冷的二十五万五千元的法律诉讼!她替他背负了所有骂名和不堪,像一道沉默而绝望的屏障,挡在他摇摇欲坠的世界前面。

档案室窗外,暮色正急速吞噬着白昼最后的光线,铁皮文件柜投下巨大而沉重的阴影,如同无声的怪兽。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混杂着难以言喻的震惊和悲凉,瞬间攫紧了我。

再次见到贺鸣,是在公司附近那个不起眼的社区调解室里。我恰好去那边办事,透过磨砂玻璃门朦胧的影子,隐约认出里面僵持的两个人形。我推开门边的安全通道,楼道里很安静,隔着并不隔音的门板,里面的对话断断续续传来。

“……贺鸣,那份报告……你拿到报告的时候……”是郭琳的声音,疲惫沙哑,像被砂纸磨过无数次,“就在婚礼前十天……你看着上面写的……写着你这辈子当不了爸爸……甚至……连正常的男人都不是……你当时……是不是想杀了自己的心都有?”

门外,我屏住了呼吸。

里面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时间被拉得粘稠无比。

终于,贺鸣的声音响起来了,不再是雨夜里那种崩溃的嘶吼,而是一种被彻底击垮后的、带着钝痛的沙哑,像垂死者最后的喘息:“……是。那天……我在河边站了很久很久……水很冷……我想跳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胸腔里抠出来的,沉重而绝望。

“呵……”郭琳发出一声极度压抑的抽泣,又被她死死捂住,“所以……我那些借口……我躲你……推开你……回家晚……甚至……搬到小房间睡……你以为我嫌你?恶心你?”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彻底误解撕碎后的、尖锐的痛苦,“贺鸣!我是怕啊!我怕你碰我!我怕你发现我根本不在意那些!我怕你一碰我……我藏不住……藏不住我一点都不介意你不能生孩子!我更怕……更怕你鼓起勇气碰我,结果……结果……”她的声音哽咽住,巨大的悲恸让她无法再说下去。

“……结果你发现……你的身体……反应不了……”贺鸣的声音低哑地接了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接受了的酷刑,“是吗?你是怕我发现这个……怕我最后一点脸面……都在你面前碎干净?”

“……是!”郭琳的哭声终于压抑不住地从指缝里漏出来,破碎不堪,“我受不了看你那样!我不要你在我眼里看见你自己崩溃的样子!我宁可你恨我!骂我骗婚!告我都行!我不要你知道我看穿了你最深的伤疤!我不要你在我面前像个……像个被剥了皮的……可怜虫!”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我守着这个该死的秘密……守着你的秘密……守得我自己都快疯了!可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啊贺鸣?!看着你起诉我,说我骗你钱,说我是个冷血的骗子……我……”哭声淹没了一切。

门板内,只剩下女人崩溃后的、哀恸欲绝的呜咽,和男人沉重如牛的喘息。

我背靠着冰冷的安全通道墙壁,指尖冰凉。那份诊断书的重量,仿佛透过门板,沉沉地压在我的心上。原来最深的绝望不是背叛,是我拼尽全力想护住你摇摇欲坠的尊严,最终却不得不亲手把你推向更深的误解和怨恨。郭琳所有的冰冷和抗拒,都是她为他打造的、一件浸透了泪水的铠甲。

调解室的门终于开了。贺鸣先走了出来。他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脸色灰败,眼窝深陷,整个人佝偻着,脚步虚浮,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那里面装着他从档案室取走的、他自己的判决书。他甚至没有看到站在阴影里的我,像一个游魂,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挪进了旁边的电梯间。电梯门合上的瞬间,他抬手抹了一把脸,肩膀塌了下去。

隔了一会儿,郭琳才出来。眼睛肿得像桃子,脸上泪痕交错,嘴唇被她自己咬得失了血色。她低着头,匆匆走向楼梯间,仿佛急于逃离。在她身影即将消失在楼梯拐角时,她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想回头看一眼那扇刚刚关闭的电梯门,最终却只是更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双臂,加快脚步,消失在了向下的楼梯里。

办公室的碎纸机发出沉闷持续的轰鸣,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怪兽在咀嚼。我刚把一份作废的部门预算草稿塞进去,看着锋利的刀片把纸张瞬间切割、粉碎成细小的、无法拼凑的雪片。机器还在嗡嗡运转,屏幕上突然跳出贺鸣的邮件提醒:“田姐: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关照。我跟郭琳的纠纷已达成和解,后续流程如有需要我配合的地方,请随时告知。贺鸣。”

和解?我用指尖轻敲桌面,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碎纸机停止了轰鸣,安静的办公室里,似乎还能隐约听到那晚雨声中的嘶吼,和调解室里破碎的、浸透泪水的真相。

我走到碎纸机旁,倾倒出里面雪白的纸屑。它们细软冰凉,毫无分量。我忽然想起那天躺在冰冷档案室地上的那张薄薄的诊断书。它最终去了哪里?是被贺鸣锁进了某个不见天日的抽屉,还是……也化作了这样一堆再也无法辨认痕迹的碎片?

有些真相的重量,足以压垮一个人。而有些誓言的代价,就是将自己嚼碎了,变成一堆看似轻盈的雪片。机器重新低沉地嗡鸣起来,像一声漫长而疲惫的叹息。我转身离开,那片雪白无声地躺在收集盒里,渐渐被机体的阴影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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