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间的咖啡机咕噜咕噜喘着气,浓郁的烘焙豆味道弥漫开来,差点呛得我咳嗽出声。我捧着杯子,贴着冰凉的墙壁站着,努力避开空调冷气出风口。隔壁部门的小林正讲得唾沫横飞,声音高亢激动,简直盖过了咖啡机的噪音。
“你们是没看见!啧啧,碗碟碎了一地,酱汁顺着桌子往下淌,墙上都溅上几点油星子!那女的,哎呀……”小林眉飞色舞,手里的马克杯差点甩出来,“就为个鸡蛋!男的说了句没给他煮,嘿,她二话不说,直接掀了桌子!那气势!”他模仿着猛地一挥手的动作,“嚯!吓人!”
办公室里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夹杂着不可思议的抽气和啧啧声。我默默啜了口滚烫的咖啡,舌尖被烫得麻了一下,苦味直冲脑门。又是张芸?我心里咯噔一下。几天前,就在楼下那个狭窄得只能容两个人错身而过的小区通道口,我无意中瞥见她和她丈夫僵持的身影。那男人——李辉,手指几乎戳到她鼻尖上,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割人。张芸就那样靠着灰扑扑的墙站着,低着头,像一株被暴雨打蔫了的植物,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彻底放弃挣扎的疲惫和麻木。她肩膀垮塌的样子,和现在同事们口中那个“掀桌子”的狠角色,实在难画等号。
小林还在继续,语气里带着一种猎奇的亢奋:“猜猜后来怎么着?那男的摔门走了!动静大的,楼上楼下都听见。剩下那女人,自己蹲在一地狼藉跟前,半天没动静……三个孩子吓得哟,跟鹌鹑似的缩在墙角,大气不敢出……”
有个声音插进来:“张芸?她不是才出差回来没几天?看着挺温和一人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呗!”小林立刻接上,斩钉截铁,“谁家过日子没点鸡毛蒜皮?就为个鸡蛋?啧啧,至于嘛!我看啊,就是日子过久了,心里那点怨气憋不住了,找了个由头爆发呗!可怜那三个孩子……”
咖啡的苦涩在我喉咙里盘桓。温和?我心里无声地反驳。我见过张芸那温和底下藏着的千钧重负。我所在的行政部和她们财务部隔得不远,偶尔在茶水间撞见,或者上下班在电梯里碰面。她总是微微低着头,嘴角习惯性地绷着,打招呼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谁。她的眼睛底下,总带着两抹常年褪不掉的青黑,像隐藏着一片幽深的湖,永远无法窥见湖底究竟沉积着什么。
时间往前拨一周。那个周末天气格外晴朗,天空蓝得晃眼,云朵又白又厚,慢悠悠地飘着。我开车回父母家,刚拐进熟悉的那条老旧巷子,远远就看见一个身影,拖着个小小的行李箱,站在巷口那棵叶子快掉光的老槐树底下,正仰着头,望着槐树枝丫间那片窄窄的天空出神。阳光穿过稀疏的枝条,在她脸上投下斑驳不定的光影。是张芸。
她没看见我。只见她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全身的勇气,然后拉起箱子,脚步又轻又快,几乎是踮着脚尖,溜进了旁边那栋单元楼的铁门。那动作带着点孩子气的狡黠和小心翼翼的期待。我心里一动,莫名地跟着她停好了车。等我拎着给父母买的水果点心慢悠悠走到她父母家那栋楼下时,二楼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得不成样子的绿色旧铁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门里的光线不甚明亮,楼道特有的灰扑扑的气息似乎也顺着那道缝隙涌了出来。
门缝里,露出张芸母亲那张布满褶皱的脸。一瞬间,那张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像是老旧的胶片突然被卡住。紧接着,那双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嘴巴不可思议地张开,那神情混杂着巨大的震惊和一种快要溢出来的狂喜,像是失而复得的珍宝猛然出现在眼前。下一秒,那扇门被更大力度地拉开,老太太几乎是跌撞着扑出来,一把将门外的女儿死死搂进怀里,枯瘦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气。
“哎呀!我的芸芸啊!你怎么……你怎么回来了呀!也不说一声!”老太太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被泪水浸泡过,滚烫滚烫地砸在寂静的楼道里。
“妈……”张芸的声音闷在母亲肩窝处,只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随即更用力地回抱住母亲瘦小的身体。
她们拥抱得很紧,紧得像要嵌进对方的骨血里。楼道里浮动的微尘在斜射进来的光柱里慌乱地飞舞旋转。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一阵急促而略带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沙哑、有些含混不清的男声:“老婆子?谁……谁来啦?闹哄哄的?”
张芸的父亲——那个印象里总是高大沉默的老人,扶着门框,探出半个身子。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身形似乎比我记忆中佝偻了许多。当他浑浊的目光捕捉到女儿的身影时,像是瞬间通了电,那张布满老年斑的脸上猛地绽开一种近乎天真的、难以置信的灿烂笑容,眼睛一下子亮得像点燃了两盏小灯。
“爸!”张芸松开母亲,快走两步,也抱住了父亲。老人激动得嘴唇哆嗦,抬起枯柴般的手,一遍遍拍着女儿的背,喉咙里发出呵呵的、满足的气音。
“回来好,回来就好……”他反复叨念着这句最简单的话,像是拥有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温馨感怀的画面持续了好一阵子。我想,张芸该暂时抛开那些沉重了吧。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滑向了另一个极端。仅仅几天后的傍晚,我加班到很晚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开车回到小区。暮色四合,路灯刚刚亮起,光线昏黄而模糊。刚停好车,便隐约听到从张芸家那栋楼的方向传来一阵异常的喧嚣——瓷器碎裂的刺耳脆响,男人拔高的、充满了怨毒腔调的咒骂,接着是女人一声短促却蕴含了无尽绝望与疯狂的嘶喊。
我心里猛地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攥紧了心脏。我下意识地往旁边单元的阴影里缩了缩,屏住呼吸。
片刻死寂后,单元门洞传来沉重的撞击声。李辉怒气冲冲地冲了出来,脸色铁青得吓人,额角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直跳。他根本没注意到阴影里的我,狠狠一脚踹在旁边无辜的垃圾桶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消失在拐角处,背影被路灯拉扯得又长又扭曲,像一头负伤暴怒的野兽。
夜风带着凉意钻进衣领。楼道里一片死寂,听不见任何动静。我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上去看看。就在这时,我借着楼道里惨淡的光线,注意到单元门口的水泥台阶上,散落着几滴深褐色、半凝固的痕迹,像极了干涸的血迹。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第二天早晨,小区里的传言已经像烧开的水一样沸沸扬扬。小林那张活灵活现的嘴,把昨晚的冲突描绘得如同亲临现场的电影大片——“就为个鸡蛋!那男的抱怨桌上没他的份,女的顶了一句‘没吃就没吃’,男的还不依不饶阴阳怪气,结果那女人二话不说,直接把一桌子菜全给扫地上去了!啧啧,疯了疯了!”他拍着大腿,唾沫四溅。
众人一片哗然。
“真的假的?就因为鸡蛋?”
“这也太极端了吧?”
“压力大呗,三个孩子呢……”
“再大压力也不能这样啊,孩子多可怜……”
我端着水杯站在人群外围,咖啡机发着单调的嗡鸣。小林绘声绘色描述“掀桌子”场景时,我眼前却浮现出那天午后,张芸被母亲紧紧抱住的身影,以及她父亲脸上那如同孩童般纯粹的喜悦。那双带着浓重黑眼圈的眼睛里,那一刻只有归家的暖意。而此刻,听着那些猎奇的、略带嘲讽的议论,那曾有的温情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击得粉碎。她回到那个家,究竟是卸下铠甲,还是背负起更沉重的东西?那短暂亮起的灯,是否在家庭风暴降临前,就已经被更深的黑暗吞没?我杯子里的水微微晃动着,冰冷的杯壁提醒我:有些风暴,从来不是偶然。
日子像流水一样淌过。办公室里关于张芸那场“鸡蛋风暴”的八卦渐渐冷却下去,被新的家长里短取代。张芸也依旧按时上下班,低着头,脚步匆匆,面容似乎比之前更加瘦削苍白,眼底那两抹青黑更深了些,像两片挥之不去的阴翳。同事们偶尔看她,目光里多少带着点好奇和疏远,她也浑然不觉似的,只专注于眼前那一方小小的电脑屏幕,仿佛要把自己埋进去。
就在大家几乎要将这件事遗忘的时候,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毫无征兆地在我们这个沉闷的格子间里炸开。午休时间,人事部的小王几乎是跳着脚冲进我们这片办公区的,手里挥舞着手机,激动得语无伦次。
“爆了!爆了!你们快看热搜!看畅销榜!我的天哪!《鸡蛋与月亮》!是……是张芸写的!张芸啊!”
办公室里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都丢下手里的活儿,纷纷抓起手机搜索。“《鸡蛋与月亮》”、“张芸”、“新锐作家”这几个词条赫然挂在各大平台的热搜榜前列。点开电子书平台的页面,那本封面朴素的小说稳居24小时畅销榜榜首。评论区的读者留言像火山喷发一样汹涌,一条接一条滚动刷新着:
“窒息感太真实了……仿佛看见了我妈。”
“最后那个月亮升起的描写,哭死我了!”
“作者太会写了,卑微日常里的惊心动魄!”
“女性困境写得如此锋利又如此温情,年度最佳!”
整个办公室沸腾了。议论声、惊叹声几乎掀翻天花板。小林瞠目结舌地看着手机屏幕,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再也说不出任何八卦的评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角落里那个依旧伏案工作的身影上——张芸。她仿佛没有听见周围的喧嚣,只是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得更快了些,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在风暴中沉默扎根的芦苇。
这本名为《鸡蛋与月亮》的小说,如同平地惊雷,毫无征兆地席卷了各大榜单和社交媒体。短短几天,讨论的热度不仅没有消退,反而愈演愈烈。街头巷尾,咖啡馆地铁站,人们都在谈论这本书。张芸,这个我们身边最普通、沉默寡言甚至带着点阴郁的女同事,一夜之间成为炙手可热的文坛新星。巨大的反差带来的冲击力,让整个公司都处于一种晕眩的状态里。
很快,张芸的离职手续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办妥了。紧接着,出版社声势浩大的新书签售会海报贴满了城市的地铁站和公交站台。海报设计得极富冲击力:正中央,一颗圆润的、干净的、象征着日常的鸡蛋,而在鸡蛋光滑的表面上,清晰地倒映着一轮巨大、清冷、带着些许孤寂意味的弯月。书名《鸡蛋与月亮》几个字,用一种锋利的字体斜斜地切割着画面。海报下方,是张芸一张极其简洁的头像照——她微微侧着脸,眼神沉静地看着镜头,没有笑容,眼底深处却仿佛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海。那张瘦削而疲惫的脸庞,此刻在精心拍摄的光线下,竟透出一种洞察世事的锐利和沉淀下来的力量感。
签售会那天,市中心最大的图书城人山人海。人头攒动,排起的队伍蜿蜒盘旋,从签售区的桌子一路延伸到书店门口,又顺着外面的街道拐了好几个弯。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油墨的味道、人群的体温和嗡嗡的说话声,闷热得像一个巨大的蒸笼。闪光灯此起彼伏,如同夏夜的闪电。
我站在拥挤的人群中,几乎要被淹没。踮着脚,远远看见张芸坐在聚光灯下的长桌后面。她穿着一身简洁的米白色亚麻长衫,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清晰的脖颈线条。她微笑着,从容地接过读者递来的书,低头签名。她的签名动作流畅有力,在扉页上留下“张芸”两个字时,笔尖似乎带着千钧之力。那笑容温和得体,但仔细看去,眼底深处始终有一片挥之不去的、沉淀下来的疲惫底色,像湖底无法被阳光照亮的暗礁,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终于轮到我了。我递上那本崭新的书。她抬起眼,认出我的瞬间,微微怔了一下,随即眼中漾起一丝极淡的、熟人之间的涟漪。
“田颖姐。”她声音不高,清晰地穿过周围的嘈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沙哑。她迅速在扉页签下名字。
旁边举着话筒的记者眼疾手快,立刻捕捉到了这短暂的对话间隙。“张芸老师!您的《鸡蛋与月亮》引发了现象级的讨论,读者们都在追问创作灵感!书名如此特别,又极具象征意义,‘鸡蛋’和‘月亮’,这两个意象的碰撞是否源于您生活中的某种强烈感受或事件?”记者语速极快,目光灼灼。
张芸握着笔的手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看向提问的记者,又仿佛透过那黑漆漆的镜头看向更远的地方。她脸上那层温和的、职业化的笑意加深了一丝,嘴角弯起的弧度带着点奇异的、难以言说的意味。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轻轻合上手中刚签完的书页,推到一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封面上的那颗蛋和倒映的月亮图案。
整个喧闹的签售区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目光和镜头都聚焦在她身上。
几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她终于开口了,声音清晰地通过话筒传遍了整个大厅,甚至带着一点轻松的调侃:
“灵感?”她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像一滴水落在滚烫的油锅里,“不过是一场……鸡蛋引发的血案罢了。”
“哗——”
现场先是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爆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呼和更加疯狂的闪光灯!记者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瞬间激动起来,无数问题汹涌而至:“血案?是指家庭冲突吗?” “可以具体说说吗?” “这和您真实生活有关吗?” “书中的‘母亲’是否就是您自身经历的投射?”
张芸却不再回应。她脸上的笑容依旧得体,眼神却微微垂下,避开了那一束束灼热探究的视线,只专注于签下一本书。她只是温柔地、沉默地,一本接一本地签着,如同独自穿越一片喧嚣的海洋。
签售会接近尾声,人群开始蠕动散去。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收拾旁边的展板。我犹豫着,正打算随着人流离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签售桌后方、靠近紧急出口那片相对僻静的角落吸引过去。
那里站着一个人。
是李辉。
他抱着臂膀,微微佝偻着背,像是要把自己缩进角落的阴影里。他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夹克,头发有些凌乱,脸颊深深凹陷下去,胡子茬也没刮干净,整个人透着一股风尘仆仆的狼狈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他这副潦倒疲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脚边排排坐着的三个孩子。孩子们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小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晕,此刻正瞪大眼睛,崇拜地望着聚光灯下那个被无数人簇拥、光芒四射的身影——他们的妈妈。最小的女儿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崭新的、包装漂亮的礼品盒。
李辉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遗忘在喧嚣盛宴角落的石像。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死死地钉在张芸身上。那眼神极其复杂,里面有难以掩饰的震惊、无所适从的茫然,似乎还掺杂着一丝隐隐的、沉重的懊悔,以及更深层的、无法言说的疲惫。他似乎这才真正意识到,那个沉默着承受了无数琐碎压力、那个在他眼中或许早已黯淡无光的妻子,已然在他未曾留意的深渊挣扎里,浴火重生,飞升到了一个他无法企及、只能仰望的高度。
张芸终于签完了最后一本书。她站起身,对着还在排队等待的读者歉意地鞠了一躬,工作人员立刻上前维持秩序。她没有理会尚未散尽的记者和闪光灯,也没有走向后台休息室的通道。她站在原地,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穿透了稀薄下来的人群,笔直地投向那个角落。
空气仿佛凝固了。
她脸上的职业笑容一点点褪去,沉静如水的面容上没有任何波澜。她迈开步子,高跟鞋敲击着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发出清晰而沉稳的“嗒、嗒”声,一步步走向李辉和孩子们所在的那个角落。那声音在骤然安静下来的背景音里,显得格外沉重,敲打在每个人的心跳上。人群不由自主地为她分开一条通道,所有的议论和喧嚣都消失了,只剩下无数双眼睛追随着她移动的身影,屏息凝神。
她走到他们面前,停下脚步。她先是弯腰,伸出手,动作极其自然地,极其温柔地,摸了摸三个孩子仰起的小脑袋。孩子们立刻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然后,她才抬起头,平静地看向依旧僵立在那里、神情紧绷、眼神复杂闪烁的李辉。她的目光平静得像一片深秋的湖,没有丝毫质问,也没有胜利者的姿态,只有一种经历了漫长跋涉后的温和与确定。
她看着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空间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孩子爸,”她说,“该回家了。”
李辉的身体明显地晃了一下,仿佛被这句话的重量击中。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妻子。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最终一个字也没能挤出来。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涌起一片剧烈的、压抑的水光,在明亮的灯光下折射出破碎的光芒。他飞快地低下头,用力吸了一下鼻子。
角落里,三个孩子懵懂的目光在父母之间来回转动,不明白这无声的惊涛骇浪,却本能地用力握紧了彼此的小手,如同三棵在风暴缝隙中紧紧依偎的小草。张芸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像等待一片飘落尘埃的羽毛终于找到它的归处。
时间凝固在这一刻。图书城穹顶高悬的冷白色灯光,冰冷地洒落,在李辉脸上刻下深刻的阴影。他低垂的头颅仿佛有千斤重,脖颈上青筋凸起,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轻微的、压抑不住的颤动。他不敢看张芸的眼睛,那平静的目光比任何斥责都更具穿透力,将他内心摇摇欲坠的堡垒瞬间击穿。他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视线,好奇的、探究的、甚至是带着怜悯的,如同无数细密的针,刺得他体无完肤。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与不堪,就在这片他曾以为可以主宰一切的空间里,在被他视为理所当然存在的妻子面前。
“爸……爸爸?”最小的女儿,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她仰着小脸,大眼睛里盛满了困惑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恐惧,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轻轻拽了拽李辉夹克的下摆。那细微的拉扯,带着孩子纯粹的依赖,像一道微弱却精准的电流,猛地击中了李辉早已溃不成军的堤坝。
积蓄已久的情绪如同岩浆找到了喷发的裂口。
一声极其压抑、近乎呜咽的抽泣声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他猛地抬起手,用粗糙的手背狠狠抹过眼睛,试图阻止那汹涌而出的泪水,但那只是徒劳。他佝偻的脊背剧烈地起伏着,肩膀无法控制地耸动,如同一个在寒风中冻僵的人突然暴露在暖流里,所有的僵硬和伪装都在瞬间融化崩塌。
豆大的泪珠,混浊、滚烫,顺着他布满胡茬、深陷下去的脸颊蜿蜒而下,重重砸在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那不是委屈,不是愤怒,是一种迟来的、沉重的、裹挟着无尽懊悔与自我厌弃的洪流。他不敢看孩子们,不敢看张芸,更不敢看周围那些静默的、见证了这一刻的陌生人。他像个终于被戳破的气球,只剩下狼狈的、赤裸裸的崩溃。
“妈妈……”大儿子有些惊慌地看着突然痛哭的父亲,又求助地望向张芸。
张芸悬在半空的手终于缓缓落下。她没有去碰触痛哭失声的李辉,而是轻轻揽住了靠她最近的小女儿,将她柔软的小身体带进怀里。她的动作依旧温柔,眼神掠过李辉剧烈颤抖的身影,却没有停留太久,那目光里已然没有了激烈的情感波澜,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一种穿越风暴中心后的疏离与了然。
“没事了。”她低声对怀里的女儿说,声音像羽毛一样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她的目光扫过三个孩子,看到了他们眼中的不安和寻求保护的渴望。“爸爸……只是有点难过。”她用了一个极其简单、甚至有些苍白的词来形容这场山崩地裂般的情绪爆发,没有解释,没有评判,只是陈述一个孩子们能勉强理解的状态。
她弯腰,从依旧紧抱着礼品盒的小女儿手中轻轻接过那个盒子。盒子包装得很漂亮,系着粉色的丝带。她没有拆开,只是顺手将它放在了旁边的空椅子上——那个位置,原本或许是留给李辉的。
然后,她重新直起身,目光再次投向那个被巨大痛苦攫住的男人。他没有停止哭泣,只是声音变得更加嘶哑低沉,像是负伤的野兽在洞穴深处的哀鸣。他的世界在这一刻只剩下自我崩塌的声音。
“走吧。”张芸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李辉压抑的哭声。她没有再看他,而是牵起了另一个孩子的手,又示意大儿子跟上。“该回家了。”
这三个字,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她牵起两个孩子,迈步向着出口的方向走去。高跟鞋落地的声音,嗒、嗒、嗒,节奏稳定,不快不慢,像设定好的节拍器,在这片混杂着崩溃哭声、窃窃私语和空调嗡嗡声的空间里,敲击出一条通往现实的路径。她没有回头,背影挺直而孤单,却又带着一种卸下千斤重担般的松弛感。
小女儿被张芸牵着,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蹲在地上、蜷缩着哭泣的父亲,小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担忧。大儿子紧随在母亲身侧,神情复杂,小小的眉头紧锁着。
终于,李辉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和粗重的深呼吸。他像是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浑身脱力,虚汗浸透了夹克衫的里衬。他茫然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睛红肿得像烂桃。视线模糊地搜寻着,只捕捉到张芸和孩子们即将消失在转角处的背影。
那背影决绝而清晰,没有一丝犹豫。
一股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比刚才的崩溃更甚。那是一种被彻底遗弃在世界边缘的冰冷恐惧。他猛地意识到,那个曾在家中灶台前沉默忙碌、在孩子们哭闹时耐心安抚、在他抱怨鸡蛋时起身去煮的背影,这一次,是真的要离开了。不是争吵后的负气出走,不是掀桌子后的短暂冷战,而是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走向一个不再有他的归处。
“芸……”他嘶哑地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微弱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冰凉的地面上挣扎着爬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酸软发麻,打了个趔趄才勉强站稳。他胡乱地用袖子擦了一把脸,顾不得狼狈,跌跌撞撞地朝着张芸和孩子们消失的方向追去。他甚至忘记了角落椅子上那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那或许是他笨拙地试图挽回什么的证明,此刻却被彻底遗忘。
“等等我……”他喘息着,声音嘶哑干涩,破碎得不成调子。他追出签售区,追过一排排高耸的书架,在弥漫着油墨香气的通道里踉跄奔跑,像一个溺水的人在追逐最后一根浮木。
图书城明亮的灯光一盏盏向后退去。通道尽头,是通往外面世界的巨大玻璃门。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在地上投射出明亮耀眼的光斑。他看到张芸牵着孩子们的手,在那片耀眼的光晕中,推开了沉重的玻璃门。门外,是车水马龙的世界,喧嚣的声音隐隐传来。
李辉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看着那扇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的光影。他知道,他必须穿过这道门,必须追上那个背影。否则,他就将被永远留在这一边的阴影里,留在那个充斥着抱怨、冷漠和一地狼藉的破碎过往中。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身狼狈和尚未平息的战栗,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扇缓缓关闭的光之门,冲了过去。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和渺茫到近乎虚幻的希望。
门在他眼前彻底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玻璃门上清晰地倒映出他仓惶、泪痕未干的脸,和他身后那庞大、安静、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的图书城。而玻璃之外,阳光刺眼,人潮汹涌,张芸和孩子们的身影早已汇入其中,辨不出方向。
他用力推开门,滚烫的、带着夏日喧嚣的空气瞬间将他吞没。灼目的阳光让他下意识地眯起了眼。他茫然四顾,眼前只有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冰冷的钢筋森林。那个刚刚还清晰可见的背影,像是融化在了耀眼的阳光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至顶。他僵立在原地,像个迷路的孩子,站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彻底失去了方向。
喜欢情感轨迹录请大家收藏:(m.8kxs.com)情感轨迹录8k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