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英国公带来的兵一同驻扎天津卫大沽口一段时间之后，天津卫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
就连原本天津卫卫所的军队，也被节制起来。
波澜已定，再无横生枝节之处，于是便有一封指令自京城而来，这是来自陛下的指令。
命令，民兵营，携战死军士遗骸，即日回京。
方强和他们的民兵营终于全部踏上了归途。
行囊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至少用不着将敌人耳朵，或者头割下来别在腰间带回去计算功劳，随军的记录员已经将这件事全部做好。
个人的功劳亦或者是团队的功劳，一定不会缺少半分，这是早先承诺好了的事情。
方强不会怀疑这个给民兵营兄弟们的承诺。
回京，回家。
带着李大臭脚，带着一百多号兄弟们的骨灰。
原本，有人询问过他们，是否要先行将那些骨灰带回去，以减免负重，但，方强不愿意，其他班的弟兄们也不愿意。
这不是负重不负重的事情。
他需要告诉李大臭脚的家人，老李是一个怎样铁骨铮铮的汉子，他是怎样用胸膛迎向敌人的刀刃，又是怎样将兄弟们保护周全，他是一名称职的民兵营藤牌手，也是一名无愧的勇士。
这样一个人，怎么能那般不体面，小家子气的回家呢?
他们是民兵营的人，他们是梦想着改变命运，搏击命运的一群人，这样的人，哪怕是血已经干涸，只剩下了骨灰，那余烬也炽热的，能升腾起火焰的。
这毫无疑问，是猛士的余烬。
回家的路程，总是显得格外漫长，哪怕天津卫抵京，基本走的是水路，比陆路快捷迅速不少。
可思念的情绪，总是叫人无比煎熬，出来这么长时间，家里又有娘老子，怎么会有男儿不想家呢？
好在，平静无波，不再需要操心战事，不再需要担忧四周皆敌的环境。
这让战士们终于得到了将心思沉淀下来的机会，他们自肃宁战事开启的时候起，至回京之日，就没有哪一刻时间不绷着一根弦，不提着一颗心的。
方强他们这个班更是如此，原因无他，他们两位头儿之一的赵老八负伤休养，压力全部给到王贵根身上，战事战斗容错率一点儿也不高，他们班的弦绷的最紧。
因此不少战士，哪怕不适应船只，不习惯水波荡漾，在船仓内第一件事，也是睡上一觉。
待他们醒来，基本都是第二日凌晨，或者天光大亮的时候了。
船舶上给养充足，时不时还能吃到鲜美的肥鱼。
但遗憾的是，放不下马匹，驴子。
他们拢共就不到二百匹的宝贝疙瘩，不能一同拉回去，着实是叫他们担心了许久。
哪怕人英国公做出承诺，保证一匹不少的送回去。
甚至那个叫张仑的老家伙还给孟智熊做了保证，那瘸了腿的，以及非马匹的，全都将成上等好马，然后额外加增五十匹。
可那交谈时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像是奸商。
堂堂一个国公，牙呲的跟麻花一样。
这立即叫许多人警觉起来，唯恐自家人吃了亏，尤其是老孟这厮，一向就虎的很，看上去就没陆斌精明。
只是，大家伙又不自觉的流下了口水。
那可是马啊，还答应了送回来的将是上好的马，这马的作用，现如今大家伙可是晓得了，虽然总骂坑爹的斥候，但谁不想这帮斥候大爷们能跑快些，跑远些呢？
要是斥候大爷们拥有足够好的马，二里地开外能把敌人动静摸清楚，那以后打仗可省事多了，有准备的打没准备的，这战斗力能直接差一个档次出来，人，也能少死不少......
“兄弟们！兄弟们！快来甲板上看，咱们到家啦！”
外面有人高呼，方强连片刻犹豫都没有，猛地就蹿了起来，朝着甲板就冲了过去。
同样行为的人有不少，顿时，前面几艘船，后面几艘船的甲板上，都站满了人，都伸着脖子，看那北平的城墙。
“朝那边看，那是京城外城城墙！我家就在城墙边上！”
“我也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可想死老子了，也不知道俺家幺妹在家可把老娘照顾仔细咯。”
“你幺妹？回去给弟兄我瞧瞧？我也不叫你吃亏，便宜你小子做我大舅哥了！”
“对对对！大舅哥！大舅哥！大舅哥！”不少人起哄，江面上几艘船都起哄起来。
“滚！我那跟神仙似的漂亮妹子，也是你们能惦记的？”一阵堪称地动山摇的咆哮。
大多都是年轻小伙子，离家最远的地方，也没有出过京畿范围，一趟出去几个月，哪儿能不想家里娘老子呢？
这年头，出去一趟极不容易，动辄便有生死之危机，又或者离家之后，几世几年，让人总怕待归时，物是人非。
在近郊区域，他们下了船，改用步行前进。
待到抵近城墙时，他们便停了下来。
按照规矩，他们需要等待上级指令，然后归营。
但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天子亲军，所以一直等待着他们的，乃是太监黄锦。
方强当然不认识黄锦，但是他却认识太监的服侍跟拂尘。
说实话，他不太喜欢这个人，他们民兵营教认字的先生讲过太监是什么人，又是如何才能进宫伺候皇帝，嫔妃们。
他们这个群体既不算男人，也不算女人，跟早早抛弃传宗接代的责任，跟一个孝字怎么也搭不上边，偶尔又还有秦朝赵高，汉朝十常侍这样不忠的人，似乎太监就绑定了坏人这个词汇一样。
不过，不喜欢，却也不憎恶。
陆斌说过，一个人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其实全看自身选择，跟随太宗战阵厮杀，纵横往来，后又有七下西洋之壮举的郑和还是太监呢！谁人不夸赞一句，郑和这人乃是真汉子，真豪杰？
若是有心，谁人能说太监不能成就一番功业呢？
“孟将军，你让将士们先行入城，陛下召见，要亲自犒赏一番此次出征的弟兄们，至于你和钱将军，则要随杂家去寻陆公子，他还有事情要交办给你两。”
“陆公子？公公说的，可是小斌？”
黄锦肃然起敬，觉得面前这个糙汉子定然是与陛下跟前有些关系的，竟能这般称呼被陛下看的比亲兄弟还紧的陆斌，不由神色更加温和，点点头“正是斌哥儿。”
“好，先行谢过公公，过几日，待我洗去身上的煞气，定请公公吃一顿家常便饭，还请公公莫要嫌弃。”
“诶，哪里话，都是给陛下办差的，自是一家弟兄，怎会嫌弃呢？”
其实黄锦眼泪都快下来了，娘的，终于叫咱家遇见个能泼的进水，吃的进盐的家伙了！要知道无论是朱厚熜还是陆斌，虽然也把他黄锦当人来看吧，但老两位最近几日，只对杀人跟砍头抱有高涨的兴趣，快他娘成勾魂的无常，索命的阎王了。
而城吏司那群人，你单看这帮人跟杨慎那厮后面打转，就晓得这帮人是个什么操性，可怜他黄锦最宝贝，最可爱的小银疙瘩，也足有好几个月都没看见过了。
孟智熊扭过头去，呼唤了一声“弟兄们，进城！我老孟跟老钱先去别的地方！”
说完这话，孟智熊跟钱六便离了去。
方强一行人也不介意，跟着黄锦便朝城内而去。
三三两两为一群，衣冠也有些不整齐，盖因舟车劳顿，又是阵中厮杀归来，这般模样，其实也再正常不过。
如今天下大部分军队，甚至还没他们这般样子呢。
可，这事不是这么论的，至少方强认为不能这样。
尤其是四周有人开始望向他们，尤其是有小娃儿拉拽着大人指着他们说
“那是不是上回将我找回来的民兵哥哥？”
好似又有人问
“那是不是城管做事的小哥儿？”
“那是不是咱家姑娘心仪的英武汉子？”
似乎又没有人再问。
方强看了一眼跟难民似的自己，这样的形象，怎么能配的上夸赞呢？
他当即开始整理其着装，已经月余没有清洗的衣衫，怎么也没法和整洁挂钩。
血与污泥沾染的痕迹，似乎根本不适合出现在街头。
唯独长矛手稍微好一些，他们有红缨大枪，还有当初为了整治肃宁特意弄来的岳家军模样制服，虽然脏些旧些，但看上去很是不俗。
“全体都有！列队！立正！”
一声高亢的命令声传入云霄。
有了命令声，包括方强在内所有人立刻都有了主心骨，各自迅速开始动作起来。
而后四周又有提前回来的伤号病号，迅速找准位置回来。
方强看见手臂吊着绷带，脸色肃穆的赵老八，一时间差点没酸了鼻子，他娘的，真想他！
“老八！我......”
“静声！”赵老八脸上全然是肃穆之色，面上更不乏有敬意。
“一队都有，报数！”
“二队都有，报数！”
“预备队都有，报数！”
“报告！一队应到四百人，实到三百六十三人！”
“报告！二队应到四百人，实到三百八十人！”
“报告！预备队应到七百人，实到六百二十六人！”
“报告陆统领！我民兵营所属建制，已全数归队！”
地下的方强这个时候才看到，那一道矮小，却又格外令人安心的身影，他们的头儿——陆斌。
“全体都有，向左向右转！”
方强的身躯下意识转向侧畔，然后他看见了扎堆的人群，看见了维护秩序的城吏司弟兄们，看见了一个个被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手里拿的厚重木盒。
“全体都有，单膝跪地！奉兄弟骨灰入盒！”
方强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已经显出老态的妇人。
她手边上牵着一个小孩子，身后站着一个成年男人扶着她。
这终于给了她一点儿力量，让她颤抖着手，将盒子打开，放置在地上。
“小方，把有福骨灰拿出来吧，我给我儿子收殓尸骨。”
方强双手不自觉颤抖起来，他想对面前这个老人说些什么，但他死活都张不开口说话。
沉默了半天，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
说是布包也不准确，因为这是用他内衬衣包的，是李大臭脚的骨灰，贴在胸口处，从来没敢拿出来，他的后背，也因此被火枪铁管磨出了血痕。
布包放在地上，叠着端方四正，缓缓被打开，那还带有骨节的灰，出现在方强，出现在妇人面前。
妇人紧咬着嘴唇，不肯发一言，吐一字，弯着腰，开始一点一点将那骨节先捡起来，送入到盒子里，然后又一捧接着一捧，仔仔细细的将骨灰也装入盒子中。
可泪水，总是不听内心劝告的，一滴一滴砸在灰上，侵入的干涸的骨灰堆中，哪怕是流的再多，也没有渗出一滴，也没有让妇人感到手的湿润。
而这，是不是李大臭脚的亡魂，还在思念着他的娘亲呢？
方强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是有些怨恨这个要不断死人，又充满不公的世道。
骨灰哪怕再多，也终有装完的时候，全部的骨灰入盒之后，盒盖被盖上，就像是棺材盖被合拢一样。
妇人看着盒盖子盖上，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滚，却说道
“李有福的事情，那孩子有仁义，上门找我说了，俺不怨谁，俺家已经受了那孩子恩惠了，有福一辈子活得都憋屈，现如今总算是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可以没有愧疚的面对祖宗了，还有有福的遗言，俺这妇人觉得他讲的对，这世道，有一个争命的机会不容易，俺这妇人准备叫俺小儿去你们那个学堂念书，以后也要学他哥哥当兵。”
说完了之后，这妇人就回到人群里去。
“跪！”陆斌的声音传过来“拜！”
然后是孟智熊的声音“兄弟们！回家啦！”
“兄弟们！回家啦！”
方强忍住一路的泪水，再也无法憋在眼眶当中，一脑袋砸在骨灰盒前青石砖上，砸在李大臭脚老娘的脚边上。
“兄弟们！回家啦！兄弟！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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