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内几树杏花已挣出猩红的花苞。
夏言奉旨回京的消息,像一块千钧巨石砸入这看似平静的潭面,激起的暗涌在宫墙内外无声地扩散、碰撞,其势之汹涌,竟比前些时日定国公徐光祚总理京卫武学更让人吃惊。
人心浮动,难以揣测的旋涡悄然成形。
朱厚照盘膝坐在大炕上,身上是常穿的杏黄团龙便袍。他手中攥着一份奏本,奏本的封皮颜色深沉,非通政司转呈的寻常式样。乃是徐光祚避开耳目直呈御前的。
朱厚照的目光在密奏上早已逡巡了不知多少遍,墨字几乎要烙进眼底。他抬手将奏本递给侍立在侧的张大顺:“张大顺,你来,给我再念一遍。”
“奴婢遵旨。”张大顺立刻躬身趋前,双手接过奏章。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才小心翼翼地展开,一字一句的诵读起来:
“臣太子太傅、定国公徐光祚诚惶诚恐顿首谨奏:伏惟皇帝陛下绍天明命,君临万方,宵旰忧勤于社稷。今北虏跳梁于边塞,南倭肆虐于海疆,内盗时起于州郡,皆因武备不修,将才凋敝。臣观京卫武学诸生,犹溺晏安,教习尚前朝旧法,弓马不精,车骑生疏。长此以往,九边谁守?宗庙何安?谨陈弊源六端,伏乞圣鉴……”
字字句句,如同重锤,敲在朱厚照的心上。
这些弊端早已知之,可是听到徐光祚的改革措施,心中的烦闷更让自己的情绪无处发泄。
待张大顺最后一个“伏乞圣鉴”的尾音落下,暖阁内重归寂静。
朱厚照的目光从奏本上抬起,望向紧闭的雕花槅扇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
“徐光祚此奏,点出‘武备不修’四字!还算在理,只是........”他向张大顺,眼中那点星火骤然炽烈,“徐光祚奏内所陈‘更张京卫武学,擢选通晓弓马、车骑之良将督练新军’,尔有何计较?”
张大顺心头猛地一颤,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天子此问,直指军国重器改革之核心,更是将他这内臣骤然推到了风口浪尖。
如何计较?这件事虽不是他一个太监能妄议的!但是皇帝垂询,他不得不答。
他腰弯谨慎答道:“主子爷圣心烛照万里,洞悉秋毫。定国公其所言积弊,奴婢虽愚钝,亦觉触目惊心。至于更张武学、操练新军……此乃涉及祖宗成法、武勋世袭之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奴婢……奴婢见识短浅,只是心中有些疑惑,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厚照笑道:“这里只咱们主仆两个,断不会有其他人听了去的,但说无妨。”
“是。”张大顺心理组织一下语言道,“主子爷,奴婢心里头有三桩疑惑,斗胆启奏:头一桩,那奏本里只提骑射、刀牌、步战操练,却半句没提海疆战船的;第二桩,陛下先前敕令京师、南京、广州、西安四处造办佛郎机铳,如今宣府、大同、甘州、肃州、宁夏并南京、广州、京师等地都已装备,可京卫武学是培养将才的去处,怎地偏偏没这项技艺的传授?三则.......”张大顺抬眼瞧了眼皇帝,见皇帝面色平静,壮起胆子,“武学里头只收北直隶五府各卫指挥以上的子弟,症结不就出在这儿么?陛下您瞧,如今宫里头的侍卫多是外补来的,这些汉子哪个手上没斩过几个敌贼的脑袋?可见我大明从不缺能打仗的人才。依奴婢浅见,该进武学研习的,不该限死了‘指挥以上子弟’这一条,平民百姓中,又或者军卒中有过人之处者皆可入学。奴婢愚见,还乞万岁爷宸衷独断,明鉴万里!”
朱厚照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欣赏:人才啊。如果不是太监就好了。跟在自己身边见识等各方面估计没少受到自己影响,很快就知道了徐光祚奏本的不足和自己的心思。
虽然张大顺的话中还有一点点自己的私心。
但是这无伤大雅,有私心能和自己的心思保持一致,这就很好了。
朱厚照笑道:“他一个超品的国公爷,打总兵任上到都督府,再到京营当差,经了多少事、办了多少要务?竟还不及你一个小小文书懂得透彻!”
张大顺仍是恭谨道:“奴婢是跟着万岁爷日子久了,耳朵里听得多、眼里看得多,私下里也学了些门道,故而略懂几分罢了。”
朱厚照摆摆手道:“你不用自谦,传内阁即刻来见我。”
“奴婢遵旨!”张大顺领旨便退着出了暖阁。
暖阁内只剩下朱厚照一人。他复又拿起那份奏本,指尖在“弓马不精,车骑生疏”几个字上用力划过,留下浅浅的印痕。祖宗成法?他心中冷笑,太祖太宗开国时,何等锐气!徐光祚这奏疏,如同在他心中闷烧已久的柴堆上,猛地浇了一瓢滚油。
夏言……想到这个名字,朱厚照的眼神变得更加幽深复杂。幸亏自己本就对徐光祚不感冒,提防着他粗溜下去,才让夏言回京!
正如当初自己密令王钦去辽东,借王钦的手,来给夏言壮胆子。那么如今正是要借夏言这股锐气,来给徐光祚补补肾!
不过就看夏言听不听自己的了。
暖阁里,只余下他指节敲击奏本封面的笃笃轻响,一下,又一下,敲在空气里,也敲在他自己起伏不定的心弦上。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暖阁门外。接着是张大顺声音传过帘幕:“启禀万岁爷,毛先生等一众阁臣们奉旨觐见。”
“进来。”朱厚照的声音瞬间收起了所有的情绪波澜,变得平淡,仿佛刚才那叩击的焦躁从未存在过。他依旧盘坐在炕上,只是将那份几乎被摩挲得发热的奏本,轻轻放在了身侧的炕几上。
暖阁的厚重锦帘被两名小内侍无声地挑起。首辅毛纪、次辅王琼等人前后躬身趋入。
几人行至御前,一丝不苟地整理袍袖,推金山倒玉柱般跪拜下去,额头触地,动作整齐划一:“臣毛纪(王琼....)叩见吾皇万岁!圣躬安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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