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三十,晨光熹微。
经过两日的忐忑等待与最后的润色,何孟春再次立于乾清宫暖阁之外。这一次,他手中捧着的不是奏本,而是那份凝聚了礼部上下心血、试图调和圣意与古礼的《皇子命名仪注》。他反复在心底默诵着关键的条目,揣摩着皇帝可能的诘问。
门开了,这次是张大顺那张熟悉的脸探出来。
“何部堂,万岁爷宣您进呢。”
何孟春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躬身踏入那熟悉的、依旧暖意融融却压力如山的地方。
朱厚照今日换了一身稍显正式的绛纱袍,依旧未戴冠,坐在御案后。案头除了奏章,还摊开放着一部《礼记集解》。见何孟春进来,他抬起眼,目光带笑。
“臣何孟春,叩见陛下!”何孟春一丝不苟地行礼。
“平身。仪注可拟定了?”皇帝开门见山。
“回陛下,臣等奉旨,夙夜匪懈,详考古礼,斟酌圣意,已拟定《皇子命名仪注》在此,恭请圣览!”何孟春双手高举,将那份誊写工整的仪注呈上。
张大顺趋前接过,恭敬地放在御案之上。朱厚照拿起仪注,并未立刻翻阅,而是先看向何孟春:“‘钦有帅’、‘记有成’二语,可考究明白了?”
何孟春心头一紧,连忙再次躬身,声音带着十二万分的诚恳与愧疚:“臣惶恐!陛下圣明烛照,洞若观火!臣等愚昧,经详查《礼记·内则》原文,确知‘钦有帅’乃夫对妻之语,令其敬慎教子,循善道也;‘记有成’乃妻对夫之答,谓必当铭记夫言,训子以成德也。此二语,实为夫妇互勉教养之词,与父亲执子手而命名之礼,迥然不同!臣等先前不察,竟妄引为命名之词,实属穿凿附会,大谬不然!若非陛下垂询,几酿成大错!臣……汗颜无地!”
他越说越是羞愧,头几乎要垂到胸口。
朱厚照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叫你们看不起我!
朱厚照微微颔首:“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礼贵得实,岂在虚词?尔等能幡然醒悟,回归本真,甚好。” 这才拿起那份仪注,仔细翻阅起来。
暖阁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皇帝翻动纸页的沙沙声。
何孟春垂手侍立,屏息凝神,感觉时间从未如此漫长。他偷偷瞧了一眼皇帝的表情,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脸上捕捉到一丝赞许或不满的迹象。
朱厚照的目光在“前期一日,上诣太庙寝殿以命皇子名告”一行停留了片刻,手指在字旁轻轻点了点。又在“上降座,命以制辞,遂执皇子之右手而赐之名”处,嘴角向上牵动了一下。
终于,朱厚照合上了仪注,抬起头。
何孟春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朱厚照见此知道他紧张,便道:“览卿所奏,条理分明,考据详实。执礼从古,正本清源,深合朕意。”
何孟春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间冲散了四肢百骸的冰冷和紧绷,他几乎要站立不稳,连忙深深躬下身去,声音因激动而哽咽:“陛下圣明!此皆陛下导臣以正途,示臣以精义,臣等不过遵旨而行,稍效犬马之劳!陛下天恩,臣等……感激涕零!”
“嗯。”朱厚照轻轻应了一声,目光扫过仪注末尾,“‘诏如拟’——便依卿等所议行之。三日后,朕当亲赴太庙告祭。命名之礼,亦按此注操办。”
“臣遵旨!臣即刻晓谕礼部上下及内府各司,严加预备,绝不敢有丝毫差池!”何孟春的声音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如释重负的坚定。
“去吧。”皇帝挥了挥手,目光已重新落回案头的书卷上。
何孟春几乎要倒退着退出暖阁,巨大的喜悦和如释重负感让他脚步都有些虚浮。然而,就在他即将退到门槛处时,一个被他强行按下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浮木般再次顽强地冒了上来——皇子的名字!
仪注再完美,终究是流程框架,那最核心的、承载着宗庙社稷期望、将被载入玉牒、昭告天下的御名,皇帝陛下尚未示下!礼部后续所有文告、印信、仪仗、乐章的预备,乃至告太庙的祝文,都需围绕着这个名字展开。若不知名讳,诸多事务便如无的之矢,只能空悬着。
按照皇帝原本的要求,命名仪注呈上,皇帝御览批准后,便会口谕或朱批圈定皇子名字,至少也该明示命名所依据的经典或寓意方向,以便礼部提前准备相关文书和仪物。
今日陛下此刻却只字不提……难道要等到太庙告祭之时才当众宣布?这固然彰显天威难测,但留给礼部和内府准备的时间就太仓促了,万一有所疏漏……
他硬生生刹住脚步,在门槛内一寸之地转过身,再次深深躬下腰,几乎成九十度,声音带着十二分的恭谨,却又透着一丝不得不问的坚持:“臣万死!启陛下,皇子名讳……乃告庙、命名礼之枢要。臣等愚钝,敢请陛下圣训,皇子嘉名……当依何典?取何寓意?抑或……陛下已有宸断?臣等恭聆圣谕,方好预备相应告文、金册及一应仪物,断不敢延误大典!”
何孟春的头埋得更低了,心跳如擂鼓。他知道自己此举有些逾矩,甚至有“刺探天意”之嫌。但他更清楚,若此刻不问明白,回头筹备出了差错,或者皇帝临时起意改个刁钻的名字让礼部措手不及,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作为礼部尚书,他必须为整个典礼的顺利负责,哪怕要冒一丝触怒圣颜的风险。
朱厚照正欲重新拿起《礼记集解》的手顿在半空,似乎对何孟春的去而复返略感意外。他挑了挑眉,目光落在何孟春那几乎要触地的背脊上,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又浮现出来——这老家伙,倒真是尽职尽责,也够胆。不过,这名字嘛……
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靠枕上。
“呵呵,”朱厚照轻笑出声,“卿倒是心细如发,虑事周全。”
他顿了顿,看着何孟春紧绷的肩膀,慢悠悠地说道:“这仪注流程,尔部办得甚合朕意。至于名字……” 他拖长了语调,眼神中闪过一丝玩味和绝对的自信,“这事儿嘛,就不劳尔部操心了。朕心里,自有计较。”
“自有计较”四个字,说得轻描淡写,却重若千钧,彻底堵死了何孟春所有追问的余地。
何孟春的心猛地一沉。皇帝的态度很明确,不需要礼部操心。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所有准备好的关于《说文解字》、《尔雅》取名规范,或者历代皇子命名先例的话,都被死死堵了回去。他明白,再问下去,就真是不识抬举,甚至有僭越之嫌了。
“臣……臣明白了!”何孟春再次深深叩首,“陛下乾纲独断,圣虑深远,非臣等所能妄测!臣谨遵圣谕,臣乞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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