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斐带着刘元等人赶到府衙时,府衙大堂之中正是一片狼藉。长安府尹却坐在那一片狼籍的大堂之中不急不缓的喝着茶,瞧着颇为怡然自得的模样。看到林斐等人过来时,他还抬手朝几人打了声招呼:“你等来了啊!”
看着大堂之中碎了一地的瓷片,刘元蹲下身,捡起几块碎瓷片认真看了片刻之后,说道:“好似就是那街边小贩卖的寻常碗盘的模样,里头也不见什么用过的痕迹,似是新的。”
“眼力不错,就是新的!”长安府尹点头说道,府衙中的差役也在此时拿着苕帚过来清扫大堂了。
“碎的东西不是本府的,也不是府衙的。”长安府尹解释了一句,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将人带去后衙,边走边对几人说道,“梁衍这等时候回来,你等道什么人最急?”
想起先时三天两头往府衙跑的梁家旁支,刘元等人皆笑了起来。
“那些碗盘本是他们贩卖过来想要摆摊卖的,却没成想遇到梁衍回来这个噩耗,叫他们激动之下,将那一箩筐贩过来的碗盘都踩碎了。”长安府尹说道,“买卖还未开始,东西就砸了,真是个活脱脱的赔本买卖!”
跟在长安府尹身旁的小吏看了眼自家大人的脸色,又向林斐等人解释了起了那梁家旁支:“其实先时家里境况还是不错的,老爷子在时还在当地有些名头,算得一方小富。老爷子不在之后,生意就不行了,近些年更是越做越差,硬生生的将家业从地方富贾做成了摊主,若不然,也不会盯着梁衍这点家业不放了。”
“虽说是旁支,可我记得他们本不姓梁,”魏服接过了话头,皱眉道,“这姓氏还是梁衍失踪之后立时改的。”
这‘立时’二字委实微妙,几声‘轻咳’声响起,魏服瞥向身旁连连摇头的刘元和白诸亦没忍住叹了口气,说道,“这般全是算计的吃相也委实太难看了!”
这吃相真真是只要见了便没有不摇头的。
“说是祖母姓梁,是梁家女。”长安府尹身边的小吏接话道,“我等查过了,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只是当年他们的祖母——那位梁家女是为气节,不耻于家里人安排的那向得势权贵献媚之事,才割了头发同家里闹起来的,且过后没几年就将那些年用过的家里的花销开支银钱遣人送回来了,可谓真的硬气。观其如何同家里闹翻的,再看小辈如今着急忙慌改姓的举动,委实叫人看了不住摇头。”
“即便是常被世人念叨精明的商人,那太过算计,吃相太难看的商人也是要被人骂的,乃至其生意往往不会做的太好。”白诸说道,“才一代就败光了家业,估摸着也同这群人算计的太过精明、太过难看有关。”
“确实有这个缘故,当地对这几个改了姓的梁家旁支风评确实不算好。不过更大的原因还在于其父当年做的就是那丹砂生意,那生意真真就是踩着先帝那阵求仙问道的风吹起来的,当年只要是做丹砂生意的,便没有不赚的。”长安府尹说道,“似这等乘风而起的生意自是风一停就要落了,至于那运气不错,乘风而起之人有多少真本事那也只有等风落之后才知道了。”
“那富商过世的早,没赶上风落之时,这几个改了姓的梁家旁支就恰巧赶上了风落之时,而后一下子现了原型,做什么亏什么,”长安府尹摇头道,“原本还当自己是那有真本事之人时这几人也未必看得上梁衍这点家财,眼下生意一直在亏,自也清楚自己的真本事了,如此……更是盯着梁衍这点祖产不放了,以至于脸面都不要了,连那改姓之事都做了。”
“方才还在这里哭着嚷嚷也不知自己的运气怎么那么差的,”小吏又看了眼长安府尹,见自家大人点头,遂继续说了起来,“可我等其实查过的,当年这几人的生母早夭,其父找了个继室,那继室是烟花地里出身,那心思或许不纯,摆出一副贤惠做派是想做做样子,可那将他们幸苦拉扯长大之事也是真的。这几人在其父在世时揣着明白装糊涂,待其生父过世之后立即翻脸,将人赶了出来。直接撕了那些年辛苦拉扯的银钱账,叫人一把年纪连个养老的银钱都没有,甚至连回去的路费都没给。听闻那继室是一路要饭离开的,这做法委实太过,以致当地不少人都在说这几人算计太精,做事太绝了!”
“纵观这几人先前赶人的举动,再看这般改姓之事也不奇怪了。”魏服叹道。
“本府看那几人的眼睛怕是还会盯着梁衍的那点东西不放的,”长安府尹说道,“那几人一听梁衍受了重伤头一反应就是打听梁衍还能不能有后,听闻那梁衍在做圣子时同个农家女有了首尾,那农家女腹里怀了子嗣,几人当即变了脸色。”
“因着大人没提梁衍昏迷之事,是以这几人眼下还没有什么动作。若是知晓了梁衍昏迷之事,哪怕那农家女腹里的孩子确定就是梁衍的,怕也会被他们闹着嚷嚷不是梁衍的,甚至逼那农家女落胎都是有可能的!”小吏接话道,“大人早早察觉到了这个,是以特意派人去了梁家,就是为防这几个盯上梁家家财的梁家旁支闹事!”
“当然,也不止是怕他们闹事,同时也是为了仔细查查梁衍之事。”长安府尹看向林斐,同他交换了一个眼色,“这件事里头的水怕是有些深,还是要好好查查的。”
林斐点头,开口直言:“听闻梁衍的脸被毁了,所以我要确定昏迷的那个就是梁衍。”
“虽是被毁了脸,可生怕吓到人,那梁衍自己又是个一贯爱面子的,是以上了妆。”长安府尹显然已经见过梁衍了,他偏头对林斐说道,“瞧着那伤被脂粉覆盖住之后的样子,我瞧着确实似是梁衍。”
林斐“哦”了一声,不置可否,只是又问长安府尹:“那个农家女来历可查过了?”
“查过了,也走访过了,是住在城外的农女,人证物证身份什么的没有问题。”长安府尹说道,“模样清秀,听闻只是个意外,怀上了,便跟着梁衍了。”
林斐点了点头,又听长安府尹问道:“可要现在去看看那昏迷不醒的梁衍?”他道,“虽说人昏迷着,不能问什么话,不过看看也是成的。”
“正有此意。”林斐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指了指自己的脸说道:“我要看看他那张脸不敷脂粉的真正模样。”
这话一出,长安府尹便笑了,“果真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说罢抬手做了个手势,“请!”
……
虽说一开始就知晓大理寺登门不会慢,可那么快,甚至自己来到梁府只喝过一杯茶水,还没来得及吃饭,对方就来了还是露娘没有料到的。
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眼梁府门外的几个官差:虽清楚这几个官差在这里有监视他们的意思,毕竟外头的人不是梁衍那个被利益迷了心窍的,定会怀疑他们,可同样的,那几个守在门口的官差也能算作对他们的保护。
想到前一刻刚被官差轰走的那几个所谓的梁家旁支,同时也是她那生母一手拉扯大的几个‘梁家旁支’,露娘冷笑:那副猴急难看的吃相,只看利益,完全不顾脸面,也难怪贯会做戏,习惯了应对要脸之人的生母会败下阵来了。
自古便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眼下这情形真是半点不奇怪。
原本以为那登门而来的大理寺少卿同长安府尹两人上门会向她这个能回话的农家女问话来着,露娘也在腹中反复背了好几遍自己将要回答的那些话了,却不想两人上门之后,只是问了一句她的姓名,又问了问她同梁衍认识的过程,便转头不约而同的看向了躺在床上的‘梁衍’。
看着那两双清明的眼盯着床上的‘梁衍’仔细端详着,好半天都不曾挪开目光,一旁的露娘忍不住轻舒了口气,感慨还好这郭家二郎昏迷不醒,若是个醒的,她敢保证哪怕那面上的妆容画的再像,也必然是会露馅的。
再怎么目光清明透彻,碰上个不问不答的‘活死人’,自除了那一张皮的功夫没有做到位,有可能露馅之外,内里是不可能露馅的。
这般一想,又想起那安排了这一切之人——听闻这件事有那位激流勇退的杨氏族老的手笔,据说让这郭家二郎昏迷不醒的应对查探就是杨氏族老特意授意的。
露娘看着眼前这一幕,再想起杨氏的种种手段,愈发觉得微妙。先时看杨氏的种种手段倒不是说不厉害,而是让人觉得阴毒,不寒而栗,想她在郭家兄弟半梦半醒间也定要表现一番自己的慈母恸心,将自己的后路安排的滴水不漏,那顾虑自是周全的,可那些顾虑周全的举动之外的自私却让人望而却步。
再看眼下这个局,很多事都是杨氏亲力亲为的,甚至连那毁了郭家二郎的脸,都是‘生怕旁人下手会让儿子多痛一分’而亲自出的手,不可不谓之周全,可这般的顾虑周全,同那杨氏族老只提了一句的‘让郭家二郎昏迷不醒’的周全比起来,便有种那杨氏诸多手笔加起来都比不上这一句提点来的更精妙之感。
“皮的功夫你等自会做的滴水不漏,也只消做的滴水不漏便是!”听闻那位杨氏族老的原话便是这个,“至于这内里……什么都不用做,让他昏迷不醒,做个不问不答的‘活死人’便成了。”
“你这儿子的本事你心里清楚,同旁的有本事之人没得比。若是同样清醒着,不消开口,光是站在那里都能看出两者之间的差别来。既如此,只有一种法子叫人看不出草包同真有本事之人之间的差别。”杨氏族老说道,“多说多错,不如不说不错。”
“人死如灯灭,往那一躺,管生前多厉害之人,两眼一闭自也什么都不能做了。管他生前是草包还是英雄,都一样。”那位杨氏族老说道,“你这儿子要想做到滴水不漏,也只能做个活死人在那里应对一番了。”
既是不问不答的活死人,这内里又怎么可能露馅?
“所以,皮的功夫若是漏了馅就是你等的不是了,这内里的……老夫敢保证不会出一点问题!”露娘回想着那杨氏族老的话,又想起被杨氏相中的那位高果悄无声息间落下一子绝了杨氏所有对的路,只觉得此情此景,愈发微妙。
好似那四方棋盘两方相对而坐的是这两人,同杨氏这个在中间忙前忙后之人全然无关一般。
想起今早那糊涂老大夫黄汤说起的杨氏被那位杨氏族老训斥了一顿之后回的那句话:“还是族老厉害,能想出这等法子!”
那位杨氏族老却是半点面子不给,开口便是一声嘲讽:“人生一世,出生之后没多久便是个人自有各自不同的缘法了,若是到死的那一刻才能追得上旁人,同旁人一个样,真真是白白浪费了来人世走这一遭了。”
正想着这些,冷不防听一旁一道清冷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替他将妆容洗了,我要看看他伤成什么模样了。”那位大理寺少卿说道。
露娘心头一惊,只是这惊也只一瞬,很快便释然了:虽未管皮的事,可那位杨氏族老既没出声,想来没那么容易露馅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虽说早有心理准备,可在看到那脂粉被人小心翼翼擦去之后露出的底下郭家二郎那张面目全非的脸时,露娘还是下意识的咬住了唇:险些没叫出声来!
那一口一个‘怕我儿多受半分痛苦’的杨氏究竟是如何下得去手的?看着那张脸,再听耳畔响起的此起彼伏的抽气声,露娘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幅模样,还能辨认的出谁是谁?
虽被这张脸吓了一跳,可到底也不是不曾见过这等被毁的面目全非的尸体的,看了片刻郭家二郎脸上的伤之后,林斐再次开口了:“去城中寻三个会上妆的婆子来,一个是要惯会为寻常人上妆的,一个要惯会画戏妆的,还有一个要惯会上死人妆的,我要看着她们为梁衍上妆!”
这话一出,露娘便下意识的收紧了拳头,若非早早剪了指甲,自己掌心非得被那掐入肉里的指甲划伤不可!露娘没有看向那位出声的林少卿,只是心却在一瞬之间提到了嗓子眼上:果然,她都能瞧出问题来的,这位大理寺少卿又怎么可能瞧不出其中的古怪来?
就似双方过招,她知道那过招双方的本事比自己厉害多了,也知道这等局不是自己这点本事同手段能参与的,更知道没有哪一方会那般轻易的在对峙之初就败下阵来。可大抵是自己人在这里,直面上了这位外头传闻不少的大理寺少卿,所以下意识的将自己当成了其中一方,想象着自己若是应对这样的发难该如何应对。露娘只觉得光是想,自己那额头的冷汗便止不住的要往下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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