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金百户一脸诚恳，说出毕财主家送钱财时候的那番话，别说见多识广的吕小伟不相信，就连公堂之上那些充当衙役的锦衣卫，全都是一副“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的神情。
其实这也不怪大家没见过世面，俗话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虽说那些锦衣卫不知道，金百户到底收了毕财主家里多少钱财，仅仅听吕小伟的口气，能让这位钦差大人亲自过问的，必然不会是三瓜两枣。
所以，当大家听见毕财主家送礼的理由，居然仅仅是让金百户秉公断案，大家都有一种荒诞的感觉，难道秉公断案不是官员应该这么做的吗？还需要送上如此厚礼才能做到？
不过，吕小伟的想法显然更加全面，直接开口问出了在场所有人的疑惑：“毕财主家给你送钱，既然提到了秉公断案，想必是有官司在你的手里，可是从带的那句话来看，显然他家是占着理的，否则不会仅仅提一个这么简单的要求，难道和他家打官司的，是比他更有钱的人？”
“不是。”
“既然比不上毕财主这个同县首富，那就是官场之人？”
金百户继续摇摇头回答：“也不是，就是一个没钱没势的普通老百姓。”
听到这个回答，不光是在场的那些锦衣卫更加迷惑，就连吕小伟也实在想不出一个，能让一个财主送上重礼，却没有要求的理由。
正所谓：事有反常必有妖，吕小伟知道，这么不符合常理的事情，肯定隐藏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只能靠自己抽丝剥茧，才能得到真相。
想到这里，吕小伟决定换一个思路，既然从动机上找不到原因，那么就从案件本身来调查：“到底是什么案子，值得送这么多的银钱？”
“回禀大人，正是毕财主纳妾的那件事，那个小妾，是他买来的。”
“原来是人口买卖案，恐怕是被逼的吧？”吕小伟大怒道：“金百户你好大的胆子！”
金百户闻言赶紧摆着手辩解：“大人息怒啊，当时这件案子，下官也是慎之又慎，不但传讯了两方当事人对簿公堂，还看了买卖文书，包括上面的保人，他们异口同声的回答，买卖双方是自愿的。”
“嘶”吕小伟倒吸一口凉气，饶是自己断过这么多离奇古怪的案子，可是今天却突然看不透这桩，在金百户的口中，简单的纳妾案了。
吕小伟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金百户为了推卸他的责任，在这里避重就轻的偏袒一方，可是自己的这些问题，不但都是案件的关键点，容不得那种模棱两可的回复，更何况从他心通技能来看，这个金百户分明说的都是实话。
这一点可把吕小伟这位破案高手给难住了，原本以为寥寥几句，就能把案子说清楚，把金百户给办了，然后给他从轻处罚的机会，再套取他和田老大之间的来往关系，能够多得到一些田老大的信息。
所以吕小伟才一改往日先看案卷，再看现场，最后摸排取证的步骤，谁承想，居然从这些对话中找不到一点点问题，差点在这小小的阴沟翻了船。
不过，吕小伟始终不相信，有人会用这么多的钱财，贿赂一个官员的目的，仅仅是让官员公正而已，既然问话找不到问题，那就只能按照以前的繁琐流程来办了。
“来人，去锦衣卫驻地，调这桩简单的毕财主纳妾案卷宗来，本官要看看，这个毕财主纳的什么妾。”
等到一名锦衣卫出门，吕小伟继续发令：“派六个人，分为三队，按照金百户提供的地址，去将原告、被告和他们签订卖身契时候的保人，全都传到县衙来，本官有话要问。”
旁边的锦衣卫刚要抱拳行礼领命，金百户抢先回答道：“启禀大人，人已经死了。”
“谁死了？是你下的黑手，防止将来翻案，来个死无对证？”
听见这么大的罪名扣下来，金百户彻底慌了：“冤枉啊，大人，他们的死和我没关系啊，请大人明察。”
“他们？是原告还是被告死了？亦或者是他们买卖的那个小妾死了？”
“额，据下官所知，原告和被告都死了，那个毕财主买来的小妾，也死了，不过大人，这些人之死，全都和下官没有关系啊。。。。。”
吕小伟听见这桩案子里面最主要的三个人都死了，倍感意外，从来没有一个案子会死的这么巧，要说这是巧合，那也太有点侮辱吕小伟的智商了。
“这么巧？你信吗？难道不是你做的手脚？”吕小伟恶狠狠的看着金百户，那副想要活剐人的眼神，不禁让金百户想起这位吕钦差“凌迟小能手”的雅号。
金百户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冷颤，但是为了自己的清白，还是勉强笑着回答道：“启禀大人，下官也觉得有些太巧了，可是这件事就是这么巧啊，下官敢对天发誓，绝对没有使用任何手段，牵扯到人命上。”
“你最好没有牵扯，否则本官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看见金百户连连点头称是，吕小伟再次发问：“你和毕财主以前有过交往吗？关于他纳妾的这件事，你还知道什么？”
金百户摇摇头道：“下官毕竟是驻地锦衣卫，职责中有监视当地的工作，所以平日里很少和这些当地土豪绅士打交道，这是第一次，关于毕财主纳妾的事情，下官也仅仅是收了钱，然后按照朝廷律法，经过调查，发现双方都是自愿买卖，并无强迫，所以我才判定毕财主胜诉而已，具体的事情，都在卷宗里面记载着。”
金百户前后的回答，加上这一番解释，字里行间全都透露出一个信息，那就是他虽然接受了银钱，但是在判这桩案子的时候，完全是按照律法执行的，没有丝毫枉法行为，要想查清里面的猫腻，估计还得仔细翻阅案卷了。
虽说金百户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但是吕小伟还是从他有些躲闪的眼神中，看出了一些慌乱。
“这件事要是没有猫腻，那真的是见鬼了。”吕小伟心里暗暗想着，但是脸上却没有丝毫变化。
一炷香功夫后，派出去的锦衣卫带着案卷回来了，当吕小伟仅仅打开案卷看了几行后，就勃然大怒的喝问金百户：“这就是你说的纳妾？这tmd 是暝婚！”
原来，吕小伟打开案卷后，先是查看了附在案卷后面，金百户口中双方自愿买卖的契约，结果上面明确的记载着，卖方名叫汪老汉，买方则是给金百户送钱的毕财主，而交易的对象，正是汪老汉刚刚去世的唯一女儿汪二妞！
虽然吕小伟对这种暝婚这种封建毒瘤深恶痛绝，毕竟一个人死后还要被金钱左右，埋在一个生前根本不认识的人旁边，还要冠以对方的妻妾名义，这种束缚对于向往自由的未来人来说，根本就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
但是，金百户听见吕小伟的大声喝问，却一改刚才那样胆战心惊的样子，而是挺了挺腰杆，自如应对道：“大人息怒，下官斗胆问一句，咱们朝廷颁布的各项律法中，哪一条是禁止买卖自家子女尸体的？”
金百户嘴里说着息怒，但是这句不卑不亢的问话，却让吕小伟第一次语塞。
吕小伟虽然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好几年了，但是骨子里面的一些想法，包括人生观和价值观，依然是文明自由社会的产物，所以当看见暝婚的那一刻，不由自主的怒上心头。
可是等到金百户提出疑问之后，吕小伟的大脑瞬间清醒，心中翻阅了一下目前实行的所有律法，却惊讶的发现，原来在如今的世道，别说买卖自家儿女的尸体了，就算是买卖活人，只要是双方自愿，找来保人见证后，也是丝毫不犯法！只有那些诱骗、强迫、掠夺等行为的人口买卖，才是违法的。
（中国古代社会的人口买卖，甚至到了近代，依旧是公开合法的行为，这在清末沈家本的《革禁买卖人口变通旧例议》一文中，可以看出，包括自认为文明的西方国家，在1865年南北战争结束后，才禁止农奴买卖。）
既然律法没有规定，吕小伟只能强压心中怒火，继续研究案卷，自己就不相信，这笔肮脏的交易里面，就没有违法的事实存在。
就算如今吕小伟心思敏捷，过目不忘，也足足看了半炷香的时间，才搞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本案的原告，正是这起买卖案的出卖人，家住同县郊区的汪老汉。
说是叫汪老汉，今年也仅仅四十岁而已，在后世也就是个中青年，假如再结婚晚一点，说不定还在幼儿园家长群里面混。
可是在这个人均年龄四十多岁的时代，“老汉”这个称呼没有丝毫唐突。
说起汪老汉，也是一个苦命人，老婆在十多年前难产死了，所幸生下的闺女活了下来，起名汪二妞。
这些年汪老汉是既当爹又当娘，和二妞相依为命，靠着两亩薄田，饥一顿饱一顿的将二妞抚养长大。
就在今年，二妞刚刚满了十五岁，按照习俗可以出嫁了，长得虽然不算国色天香，但是也算个小家碧玉，附近几个村的后生抢着来提亲，其中也不乏一些家境好点的读书人。
面对一女百家求的这种情形，汪老汉也是打心眼里替二妞高兴，总觉得自己这些年的苦没有白受，只要自家女儿能嫁个好人家，那么后半辈子也是衣食无忧，自己享不享福倒是其次，最起码死后见了自己那苦命的老婆，也算有个交代。
可惜，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就在汪老汉觉得苦日子终于到头了的时候，这一天，汪二妞顶着大太阳，帮着老爹挑水浇地，来来回回跑了十几趟，汪老汉喊着让女儿休息一下，可是二妞说，就剩下一点点田地了，再来两次就完工了。
听到女儿的回答，汪老汉也就没有再坚持，谁也没有想到，汪二妞在浇地的时候，突然一声不吭的倒在地上，汪老汉一看，以为自己女儿是中暑了，赶紧上前去查看，这一看不要紧，居然发现自家的女儿没了气息。
汪老汉实在难以置信，刚刚还生龙活虎挑水的女儿，怎么在松软的土地上摔了一下，身上连一点点皮都没破，就这么死了？
就在汪老汉傻傻的抱着二妞的身体，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旁边地里同样浇水的乡亲，看见这边二妞躺在汪老汉的怀中，两个人就这么呆呆坐在地上，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毕竟都是乡里乡亲的，而且往日这个汪老汉人也挺热心，所以看见这副情景，周边干活的几个人，就好奇的过来看看有什么帮忙的。
“汪老汉，你发什么呆呢？二妞这是怎么了？”
“是啊，二妞怎么不动啊，是不是干活累着了？如果是中暑了，我这里刚好有点解暑汤，你扶二妞起来喝点就好了。”
“咦，我看二妞的脸色怎么不太对啊，有点不太像中暑啊，该不是生病了吧？”
毕竟男女有别，二妞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子，旁边这些干活的男人，虽说看着二妞躺在汪老汉怀里不太对劲，但是也不好出手帮忙。
而汪老汉却像中了邪一般，面对周围这么多乡亲们的议论，始终没有回话，依旧这么呆呆的坐在地上，只是怀中二妞的身体，被他紧紧的抱着。
直到有人发现不对劲，上去推了一下发呆的汪老汉，这才将汪老汉惊醒，低头看了一眼没有气息的二妞，这才悲从心起，一声哀嚎喊了出来：“老天爷啊，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你要这样对我，我的二妞啊，你让爹爹今后怎么活啊，呜呜。。。。。”
汪老汉的这一嗓子，把周围的这些乡亲们吓了一跳，大家怎么也想不到，刚刚还挑着水浇地、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在大家眼皮底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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