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意味着......
如果说虚界里的漫长体感,的确与真实的时间流速有巨大差异,且音乐的参照更可信......
那就是说时间才过去“夜行漫记”的六七分钟。
但就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惨白边界“背景”的亮度明显地增长了?
要知道自己从上一白昼的“谐谑曲”中脱身后,刚一入夜,就立马动身进入了虚界。
刚入夜,加之刚过一会,亮度就增加了如此明显的一截?
所以这意味着?......
“......一言以蔽之,每个月夜的持续时长起伏很大,各地也不尽相同,但总体趋势上,在缓慢减少,且分布规律在逐渐‘去中心化’......我们猜测这是由于世界崩坏的时间还不长,‘午之月’的光线渗透还不彻底的缘故......”
拉絮斯曾在“中枢管制区”约见时发出过这样的警告。
“......最后须提醒你的是,停滞于“午”的世代其实是不应有夜的......请你尽快登上高塔。”
这是F先生在信中留下的内容。
将几个事实结合起来推断,范宁对于外界形势的估计与预感,愈发进入了不详的境地!
“没有哪一方不希望我登塔,F先生的动机应该不是“阻止”,而是,让我在路途中发生一些‘符合神降学会期望的改变’?......”
要么,现在撤退,迅速登塔?
波格莱里奇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就在催促登塔、并通过特巡厅来传达警告范宁“关于白昼的危险性”了......祂也不会希望范宁这个“组局者”的状态,朝着另一方期望的方向发生未知改变。
祂应该会有所接应,比如,在崩坏源头的天空下方附近,布下“烬”的管控力场一类的。
将塔顶两方的纷争动机来来回回揣测后,范宁心底的确萌生退意了。
他既拿不准这一夜到底是长是短,是短了一些,还是极短,更拿不准接下来的“白昼”,还是不是之前的那种认识意义上的白昼!
他不禁抬头望了望深渊的上方,来时坠下的悬崖。
回?
现在的高度还不算很深。
不是犹豫的时候,回的话就要速返!
但是......
这些艺术家们的生涯,这些历史长河中的“星光”......
如今,巡礼才到印象主义的时代。
可前往虚界的时机,在命运中有很大可能是唯一一次。
“唉,理想主义者真是缺憾的宿敌啊。”
范宁凝视着这片声音的坟场海洋,感受着那绝对的、连过程本身都被冻结的死寂,忽地自嘲一笑。
他的身影从海平面上潜了下去。
继续,前往更深的虚空!
进入的瞬间,整个人仿佛撞破了一层无形的薄膜,随即被一种粘稠至极、近乎固态的介质所包裹。
范宁觉得自己沉入的是一块巨大而透明的、由无数寂静音符压缩而成的琥珀。
下落的速度变得极其缓慢,但若想确保是“可控”的话,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需要耗费巨大的神性,“守夜人之灯”的光芒被他压缩到了极致,墨玉色的光晕仅能贴于体表,再往外,就是像被吸收同化了一般,无法延伸出一星半点。
就这样,范宁整个人如同一个散发着微光的孢子,在无边无际的、吸收一切的寂静母体中孤独下沉。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负声”。
这是意识中生造出来的不恰当的新词,声音早就死了,现在听到的东西恐怕是声音亏空的“负片”,不仅毫无声响,甚至可能还能和正常的声音抵消“归零”......范宁能忆起并想象到某部交响曲的某个着名动机曾经存在的“形状”,但它内部是绝对的空洞与寂静,能“触摸”到某歌剧唱段中花腔女高音曾经达到的璀璨高点,但它只剩下被抽走所有振动与情感的、抽象的音高轮廓。
是的,至少范宁还能忆起并想到。
在作别了光影沼泽的暧昧与朦胧后,他能想象到那些绵延无终的旋律、复杂到极限的和声、与复调声部中一泻千里的半音化爬行......这是属于浪漫主义晚期,那濒临自我瓦解的不可遏制的情感洪流。
范宁曾在原初的时空中向往过这个时代,而在另一些时空里,更是留下了至死方休的热忱与吻痕。
黑暗中,开始出现光。
光没有来源,纯粹的色彩与形态,如同被剪断了一切因果联系,一片片、一缕缕、一团团,凭空悬浮在黑暗中,凡此种种......过度饱和的殷红,启示性的紫与蔚蓝,美丽,却死寂。
光在视野里碾动,让过去的洪流和现今的残响投射出来。
范宁隐约看到了巍然矗立的剧院,未完成,宏伟至极,也荒凉至极,有如巨石神殿。
一个肥胖、焦虑、带着标志性软帽的老者幽灵,正对着空无一人的乐池和观众席,疯狂地指挥着,嘴里念念有词,带出一阵恢弘而沉重的管弦乐洪流。
理查德·瓦格纳,“新月”,或“掌炬者”,德国歌剧史乃至世界音乐史上最具争议的人物之一,艺术理想与现实的永恒角力,即便在虚界都留有残响......《尼伯龙根的指环》上演条件的极致苛求、剧院的财务困境、以及作品问世后引发的巨大争议与误解,让他始终处于一种“未被完全理解”的焦躁中,他遗憾于“整体艺术”的至高纯粹性,永远无法在尘世被完美实现。
“谢谢你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
范宁没有试图去模仿那些庞大的管弦乐洪流,而是做了一件更为根本的事——捕捉提炼瓦格纳作品中最核心的“主导动机”,并将它们从那繁复的织体中剥离出来。
于是,在这座空寂的神殿里,响起了《尼伯龙根的指环》中“指环”动机的冷酷光芒,《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中“情欲”动机的煎熬与渴望,《帕西法尔》中“圣杯”动机的庄严与怜悯......
范宁又静静地用“伊利里安”弹奏出《齐格弗里德》中最温柔的牧歌片段——原本是瓦格纳献给妻子的私人礼物——模仿木管音色的旋律与“夜行漫记”的声部偶有交织,也没有造成任何违和。
肥胖老者侧耳倾听,脸上的焦灼竟化为一丝复杂又罕见的柔和,但仍在喃喃自语:“我的剧院......应是涤净灵魂的圣殿,但为何总摆脱不了铜臭的喧嚣和愚昧的争议?”
“圣殿其实早已建成。”范宁平静回应,“不在拜罗伊特,而在每一个被你的音乐撼动的灵魂深处。”
瓦格纳的身影消散了。
其化作了一团不断膨胀的暗金色星云,内部充满着复杂而纠缠的“主导动机”,轰然汇入“守夜人之灯”。
“轰——!”
范宁的衣衫虽浸在“深海”,却被神性与残响的狂风吹得猎猎作响。
只是......透过四周“又黑又透明”的死寂液体,他再度皱眉望向了背景的“边界”,那里的东西似乎融化了自身环节状的躯体,化作一股黏稠的、意念般的污流渗透了进来!
必须再尽快。
好在收集了瓦格纳的“星光”后,这片死寂的区域被进一步搅动,用“不休之秘”搜寻和接引其他同时代的光芒,变得更加顺畅了点。
一道银白色的带着无数装饰音尾迹的流星。
匈牙利钢琴家、作曲家弗朗茨·李斯特。
它本该拥有最辉煌耀眼的轨迹,此刻却显得迷茫烦扰,在炫技的巅峰与内省的深渊之间往复徘徊,划出矛盾的弧光。
甚至在范宁欲要靠近时,那流星的光芒直接分化,投射出两个重叠的幻影:一位是征服了所有欧洲沙龙、手指在琴键上掀起风暴的“钢琴之王”,另一位是身穿黑袍、在修道院孤寂中寻求救赎的老年神父。他们彼此对视,目光中充满了陌生与审视。
范宁拨响了《诗与宗教的和谐》中“孤独之神的祝福”,还有第三号《安慰曲》。
一种洞悉世事的平静,一种淡淡的释然哀伤。
仿佛在风雪纷飞的暗沉天幕之下,有一人独自在灯火通明的教堂中晚祷。
“我曾用双手征服世界,却无法按住自己不安的灵魂。”李斯特的自嘲在范宁脑海中响起。
“凡自高的,必降为卑,自卑的,必升为高。”
范宁的语调却带上了一丝慰藉的悲悯。
“你归于属灵的职分,安宁祥和必归于你。”
“而即便在更早的年景里,你也只是用最激烈的方式,向我们展示了灵性所能抵达的边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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